第一次與舒雲和寰寰相遇在古典玫瑰園。席間,五歲的寰寰一直想喝桌上的水果茶,舒雲一遍又一遍地耐心解釋:「茶裡面有咖啡因,會讓你晚上睡不好。我們喝別的好嗎?」當時寰寰剛學會注音,很想拼自己的名字給我們看,央媽媽轉達,舒雲也一再鼓勵他:「你自己跟阿姨說呀。」
作為母親,舒雲從小將寰寰視為獨立的個體,所有的常規與禮節,都是透過討論與溝通而建立,而非透過打罵、懲罰來約束。然而,若非特別提起,你絕對不會相信,眼前這個跑跳如常、愛說話,樂意跟陌生人分享的孩子,竟然是從小肌肉張力過低的高功能自閉兒 — — 兩歲才踏出人生第一步,三歲才正式學會說話!
舒雲在攻讀博士班期間誕下寰寰,卻在他一歲時發現他無法正常爬行,也沒有出現語言的能力;經醫師檢查後,發現先寰寰天肌肉張力過低,若不即刻復健早療,恐怕無法像一般孩子一樣,正常行走、說話。
「對我來說,就像彗星撞地球,人生計畫一時之間全亂了。」
舒雲把當年故事談得雲淡風輕。但在醫師宣判的那個當下,她的心裡自然也是歷經了一段混沌崩潰,但身為母親的直覺,讓她義無反顧地做了決定:無論如何,要陪孩子走過這一段。
當時,正準備開始寫博士論文的她,毅然決然辦理休學。舒雲說,她還記得返校遞出休學申請書的那天,她站在政大校門口,回頭看向政大的天空,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再回來?往後的人生道路,彷彿籠罩著一片迷霧,她忍不住掉下眼淚。
走出政大的校門,這位母親從此帶著孩子,踏上曲折艱辛的早療之路;也意外地讓自己的人生,轉入無法預期的奇幻旅程。
舒雲暱稱寰寰為「大天使」,因為他有許多與「地球人」相異之處;種種的「特殊」,除非親身見聞經歷,真的很難感同身受。「『肌張力』和一般常聽到的『肌耐力』,是不一樣的喔!」舒雲細心解釋:肌張力主要幫助身體可以不費力地維持在一個恆定的狀態。一般人坐在椅子上,即可在放鬆的狀態下,自然維持「坐姿」;但肌張力過低的孩子,如果全身放鬆,便會成為像章魚一樣「無骨」。這些「章魚寶寶」們,需要靠自身意志力去維持身體的恆定;也因為他們是通過意志力去維持身體的恆定,所以他們的身體需要常常挪動,才會覺得比較舒服。換句話說,光是讓這些孩子好好坐著,就像要求一般人「禪定打坐」那樣嚴苛;同時,也有許多臨床經驗發現,這類肌張力不足的孩子會同時合併有亞斯、注意力不足過動症等傾向。
真正走入兒童復健中心,陪伴寰寰復健的過程,舒雲才開始重新審視許多以往覺得理所當然的技能,原來,一個孩子會坐、會爬、會站、會走、會說,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赫然驚覺,孩子成長的每個階段,其實都是奇蹟!
寰寰會走以前,首先要先學會坐。儘管肌張力不足,還是可以靠身體技術的練習,通過「巧勁」來完成!舒雲談起復健老師教寰寰學「坐」的神法奇技:「老師就只是在他髖部的某一關節點上輕輕一壓、再一推,他就這樣咕咚一下地坐起來了,好神奇!」治療師手把手傳授她施力的訣竅,只要壓對位置,輕輕施力,孩子能自己坐起來;若位置錯了,再用力也坐不起來。簡直就像《莊子》庖丁解牛一般,透過對身體的掌握,而能做到輕描淡寫、游刃有餘!
慢慢地,寰寰終於會坐、會爬、會站,會走。到了三歲,學說話,又是另一番大工程!專業的語言治療師,拿出類似臉部按摩棒的工具,透過微量電流,一步步提醒寰寰:人類的「聲帶」,是可以運動的肌肉喔!同時,也會用小點心放在寰寰口腔的各個部位,引導他伸出舌頭去舔,藉此告訴寰寰:人類的「舌頭」,也是可以運動的肌肉呢!
這是從小愛說話,經常被長輩請求「安靜一點」的舒雲,從來沒想過的事 — — 「說話,原來也需要學?!」透過治療師的解說,舒雲也才意識到「說話」是多麼了不起的精細動作,必須在送氣的同時振動喉嚨,接著將舌頭、嘴唇、牙齒放到正確的位置,才能準確的發音。這項「發現」,帶給從小擔任司儀,又是學校朗讀比賽代表的舒雲,很大的震憾。
在陪伴寰寰早療的歷程中,她逐漸學會不再執著於追逐世俗標準下的成功,取而代之的是:看準腳下的路,一步步踏實地往前走。她也發現,當她放下外在成敗的心態干擾,反而更能用寰寰的視角,陪著他去看見這個廣袤的世界。
一路念到博士班舒雲,成長過程幾乎都在書房裡度過。為了比較方便帶寰寰復健,她鼓起勇氣學習騎機車;而當她突破心理障礙,學會了機車之後,她便不再只侷限在書齋裡、城市裡的世界,而是帶著寰寰上山又下海。母子倆走過許多自然步道,走入農田也走入潮間帶,前陣子甚至跑去苗栗山溝裡挖化石!
舒雲放下原本的人生道路,牽著寰寰往前走,但寰寰也同時引領舒雲,在峰迴路轉處,陡然看見柳暗花明。「算是母親為孩子犧牲嗎?」舒雲搖頭,因為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的選擇,所以她總是和大天使說:「媽媽沒有覺得犧牲,是你用你的身體,帶我去認識這個世界。」
許多人際互動間的衝突與憤怒都緣於不理解,舒雲一路都很坦然向外人提及寰寰「肌肉低張」、「亞斯症狀」的狀況,這些名詞可以是標籤,也可以是理解的鑰匙。舒雲形容跟亞斯孩子的溝通很像輸入程式語言,他們很難讀懂情緒,好比當父母生氣說:「你再踢一次試試看!」亞斯兒不但會真的再踢一次,還會理直氣壯地回應:「是你叫我踢的啊!」 但只要用正確的程式語言溝通,他們很容易貫徹指令,甚至能有超出常人的耐心。比如:寰寰非常喜歡動物,翻出家裡的國家地理幼兒版的英文雜誌,一讀再讀,熟到連三角龍Triceratops這種生冷單字都記得!
舒雲說,特殊兒和一般人的世界,就像兩個不同的國度。帶著寰寰進行早療,從來不是要讓孩子「回歸正常」,因為特殊兒並不是生病,嚴格說起來,這世界也沒有所謂的「正常」。所以,她只是「在兩個國度中扮演翻譯者的角色,幫助他練習另一個國度的語言,學習與這個國度的人相處」。
經過早療歷險後,寰寰終於行動自如,也順利學會說話。下一關,舒雲如神農嚐百草般,四處尋覓適合的課程,帶著寰寰在台灣的各個角落,用「身體」來學習知識。
首先接觸到的是蒙特梭利教學,蒙氏強調在「工作中學習」,在營造有各式工具的環境後,讓孩子自由挑選工作。記得寰寰有一次在水槽邊,開著水龍頭觀察水滴,舒雲正想提醒他不要浪費水時,被老師制止,請陪伴者不干涉、退一步多多觀察孩子,並且等待孩子自己願意停止的時機。老師在跟孩子對話時,也傾向使用正向、明確而精準的語言,伴隨著溫柔而堅定的態度;而舒雲也從這類課程中學到,很適合寰寰的溝通與互動模式。
「我這輩子都沒追過星,竟然為了兒子開始認真追星!」舒雲莞爾。
這位明星是蝌蚪老師。這幾年,寰寰跟著老師踏遍台北近郊的步道,每次老師在各處有演講,也都會去捧場,疫情期間也不錯過老師的線上課程。蝌蚪老師的魅力在於他的「童心」,他不僅熱愛動物,課堂上也會用相當趣味的語言,講解動物的特性。
某次介紹「蛇」的課程,老師帶著自己養的好幾種蛇,讓孩子直接接觸、觀察,並告訴孩子:「如果蛇想要吃掉一個動物,會先咬住,才會纏。」接著,他把蛇纏繞在孩子身上。突然,有孩子嚷著:「蛇好像變緊了!」老師不疾不徐的說:「你觀察看看,蛇的頭現在是不是比尾巴還要低?因為牠覺得自己快掉下去,所以才愈纏愈緊,把牠的頭托高,牠就會鬆開了。」舒雲也提到,帶著孩子自學的同時,家長也一直實踐著「終身學習」,課程中,一位媽媽也是在親自跟蛇互動後才感嘆道:「終於能夠理解為什麼有人會想養蛇當寵物了!」
談到中文人最熟悉的「文字」,舒雲認為,孩子從半獸人發展,經歷舊石器、新石器時代,再進入文明化歷程。而文字從圖騰至象形字,乃至其後各種字體流變,幾乎就是人類的文明進展縮影。以「馬」來說,圖像化的甲骨文比楷書更容易讓寰寰聯想到活生生的「馬」,也因為文字的圖像性,舒雲並不要求他將字寫在格子裡,而是在白紙上自由書寫。學習注音時,寰寰經常將聲母、韻母搭配錯誤;然而,當他沮喪的說:「我又錯了!」的時候,舒雲總會跟他說:「沒關係,你是在往對的路上!」一年半積累下來,即使不刻意要求,孩子的書寫也逐漸整齊,注音拼對的比例也顯著提昇。
而在體制內,學校經常囿於進度壓力,注音符號學會之後,緊接著就要孩子開始練習讀寫正楷國字。但舒雲舉王陽明《傳習錄.右南大吉錄》為例:「凡授書,不在徒多,但貴精熟。量其資稟能二百字者,止可授以一百字,常使精神力量有餘,則無厭苦之患而有自得之美」。這樣的學習,才有涵詠的空間。但現代教育常常是當孩子會200個字,就要他讀300個字,為的是超前學習,最終反而是提前壞了孩子的學習胃口。
於是,從寰寰四歲開始,舒雲便思考帶他自學的可能。慢慢閱讀相關資料,也在帶寰寰四處上學齡前課程時,逐漸累積經驗與心得,六歲確定小學階段可以帶著寰寰自學。舒雲選擇自學的理念,大約可以歸納為三個層面:
一、鬆動學習空間:蝌蚪老師的課堂在郊外的步道,農夫老師的課堂在真正的農場。舒雲透過行動,讓寰寰知道「整個世界都可以是我們的教室」,「學有專精者皆可以是我們的老師」。
二、鬆動學習時間:體制教育的課表是固定的科目,課程內容和時間往往由學校和老師安排,但舒雲與寰寰的學習項目和順序,則由母子倆共同討論。有時候甚至不需要刻意安排時間,因為寰寰隨時有旺盛的好奇心,母子倆隨時都在把寰寰的提問,延伸出各種資料檢索與學習的過程。
三、鬆動學習教材與學習方法:舒雲認為,教材不侷限於課本。可以在故宮裡學習象形字,在步道上學習生態,在農田裡學習數學,在浴缸裡做實驗……只要用好奇的眼光去看世界,任何想探索的事物都可以成為課本。
多數人對於女兒、人妻、媳婦、母親仍有一定的想像與標準,成為許多女性身上重重的鎖鏈,造就許多人欠缺餘裕後設觀照/思索自己生命中的事件,跟著社會期待走,年紀到了就該結婚,結婚就該有孩子,失卻了掌握自己生命的信心。舒雲觀察到,在媽媽社群裡,經常聽到「我沒辦法」,「為了老公、為了小孩,我必須⋯⋯」類型的語句。許多人在成為母親後總會感到有許多的犧牲,無論是身體上的耗損、職場上的停滯,這股執念轉化為對孩子的掌控欲和比較心,將孩子的成就視為自己的KPI,為的是想證明在育兒道路上,自己的價值與意義。
舒雲理清「孩子對我的生命有什麼的意義」,並接納自己的選擇後,能夠做到在外人的眼中,仍是「乖巧的太太、良善的母親」,可在多重身份轉換之間,始終帶著好奇的眼光,找到好玩的地方,達到從心所欲而不踰矩的境界。
「帶小孩身體很累,但腦子很無聊。」舒雲笑著說,由於大天使肌肉張力過低,時常需要幫他按摩,於是她翻開《黃帝內經》、《本草綱目》,想要尋找最天然養生的按摩膏配方,也帶著研究精神追溯各種養生原理;漸漸地,舒雲創了自己的養生社群,開始養生觀念的專文連載,群友們也好奇她日常生活中發現的好物,隨之開展代購業務,意外發展出自己的事業。
雖然是一份事業,但舒雲總稱群組裡的人為「同學」,而不是「客戶」,這也令人反思所謂「行銷」,或許也不需要大聲吆喝「客人喔!這東西很棒,快來買!」而可以是分享自己真心喜愛的事物,吸引理念相近的朋友;這也就轉化了服務業中,客戶最大、為五斗米折腰所造成的不適感。
「這是什麼事情都可以創業的時代!」隨著群組業務量增加,舒雲成立了公司。若全力經營,這間公司想必能創造更多收入,但舒雲很清楚自己的初衷,堅持創業的根本是為了陪伴孩子,不能消耗太多心神,影響到大天使的學習。所以,她一直把公司維持在剛剛好的規模,並相信她的事業會跟著孩子一起長大。
每到寰寰的生日,舒雲總會在社群裡舉辦小小的感恩週年慶,同時也會為寰寰安排特別的生日儀式。這項傳統源自於寰寰三歲時,曾經生過一場大病,束手無策的陪病期間,舒雲讀到《創世紀》亞伯拉罕將獨子獻祭給上帝的故事;那時,舒雲決定不再把寰寰視為「屬於自己」的孩子,而應該將他奉獻給這個世界。就在她下定決心的那一刻,寰寰竟奇蹟似地好轉。
自此,舒雲更深刻體認到所謂:「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是生命的孩子」。藉由事業社群舉辦的感恩週年慶,舒雲回饋這份感謝,給每個支持她的人,也藉此機會提醒自己:莫忘初衷。寰寰,才是她事業的基礎。
與此同時,每年寰寰的生日,舒雲所安排的特殊儀式,也不是幫他買蛋糕,吃吃喝喝慶祝一番,而是帶寰寰去做一件,能夠回饋給世界的事情:例如捐贈物資,例如淨灘。她用這個生日儀式,象徵著再次將寰寰奉獻給世界,成為對社會微小而巨大的力量。
舒雲的創業歷程,也打破社會質疑中文系「沒有用」的偏見,除了自己的養生事業,她另外也承接兩間公司的文案工作,每項工作都離不開書寫與理念宣說。舒雲認為,中文人的強大優勢,是擅於將理念組織與具體化,現今有許多企劃和行銷人才需求,在在是可以發揮之處。在學院與業界之間,中文人反而更需要練習站在消費者的立場去設想,讓讀者想購買產品,而不是單純抒發思想、展現自己的文字能力。舉例來說,舒雲現在替一間質感小物公司撰寫文案,業主一次要求書寫「男主外女主內」的文案以慶祝節日,她釐清後,確認業主想要的其實是「溫馨的家庭氛圍」,於是她改以「夫妻攜手」的情境呈現。碰到與自己價值觀不同的狀況時,舒雲往往積極面對,當作是一場考試,挑戰自己能否在不違背自我理念的前提下,滿足業主的要求,而非單純順服要求,屈就於現實。
孕育大天使,為舒雲帶來彗星撞地球般的生命轉變,也帶她走上從未預期的斜槓人生,若書寫人生的筆掌握在自己手上,就不怕情節岔出去。故事起了頭,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個性,與其控制一切,不如練習順流發展,嘗試賦予每個情節更深刻動人的意義。就像舒雲說的:「我覺得『創造』是人的本能,也是我個人心態上的堅持。所以面對每個現況,我也會嘗試以創作的角度,重新去書寫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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