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在和一位來自葡萄牙的同事聊天時,他問到我的本名是什麼。很奇怪的,每次被問到這種問題,身體都會有一種很自然的排斥反應,像是打針時針管戳進皮膚的感覺,不是很痛,但就是不舒服。
第一想到的是,我應該要念羅馬拼音的那個名字?還是用中文發音呢?第二是,講完之後,不免又要一番解釋,我們的姓是擺在名字之前啊,中文裡的聲調是很重要的,聲調不同字就不同,然後又要千篇一律地看著非華人的同事們彆腳地嘗試重複自己的發音,或者抱怨對他們來說,聽起來完全沒有不同。唉,我不像很多熱衷於推廣國家文化的台灣/中國朋友們,會很耐心地解釋這一套語言系統的不同,心裡只會想著:「那你就不要問啊。」然後說:「對啊,所以就叫Curry就好,對我們雙方來說都簡單。」
有綽號或英文名字,是華人世界很特殊的現象,或者在台灣和中國特別常見。對我來說,我喜歡我的名字,但它有種正式感(official),好像只該在和身份相關的證件和場合出現,還有小時候父母生氣時,會叫我的全名。咖哩,是從很小的時候,就是同學、朋友或甚至到後來的工作場合,稱呼我的方式。
我在想我們這麼喜歡取英文名字或綽號或別稱,除了來自中文的音調對世界上大部分說其他語言的人很難理解和掌握之外,也來自即便把音調搞懂了,指涉的字可能還是不一樣,雖然有所謂的菜市場名,但基本上每個人的名字都是獨一無二的,不像例如在英語世界裡那樣無聊,每個人不是Tom, Paul, Mary就是Ben, John, Ella之類的。有時外國朋友會問妳幹嘛不用妳的本名,我都會很雞巴地在心裡想說:「因為你們沒辦法好好的發音啊,還不是為了你們。」而同在華文世界,也因為每個人的名字都是獨特的,如果一被知道本名,好像就很容易在網路世界中找到關於自己的一切,感覺也太裸露了,還是用別名的好。
前兩天在Netflix上看了Past Lives《之前的我們》,講述一個十幾歲跟著家人從韓國移民到加拿大,後來又到紐約求學並結婚定居的韓國女性,和幼年時期青梅竹馬在失聯多年後重新聯絡上,藉此表達一位移民對於過去和現在的生活、情感之間拉扯的故事。
女主角也在移民多年後「捨棄」自己的韓文名字Na Young成為了Nora,後來和一位猶太裔美籍的男人結婚,兩人感情很好,丈夫因為她而也會說一點韓語。在有次兩人的對話中,丈夫說到:「妳知道妳在做夢時只講韓語嗎?妳在夢中從來不說英語。這是我為什麼學韓語的原因,我總覺得,在妳心裡好像有一塊我永遠觸及不到的部分。(中略)我只是覺得,我的世界因為妳打開了好大一塊,而我有為妳做到一樣的事嗎?」讓我很有感,不知我的英國伴侶是不是有同樣的感覺,我曾問過他我做夢時會講中文嗎?他說他不怎麼有印象,倒是我自己有次半夢半醒之間,意識到自己講了英語的夢話。其實除了飲食之外,我很少和伴侶提及自己的文化,即便是單字類的隻字片語,也鮮少興起跟伴侶介紹這個字在中文裡怎麼說的念頭,反而較多時候是他問,而我又因為音調的關係(是在這部分完美主義些什麼?)覺得很煩躁而不想多說,或者也有一部分是,怕自己太過興奮多講幾句,對方其實不感興趣。這部分便不僅止於和伴侶,而是在和其他文化的朋友和同事說話時,也會有的擔憂。至於為什麼?我不知道。
伴侶知道我有時寫寫部落格和臉書po文,他每次都會問妳現在又在寫什麼,我也是經常覺得解釋起來太麻煩、或是覺得有點害羞而乾脆就含糊帶過。
嗯,或許我不該這樣。
想起巴別塔的故事,上帝為了不讓人們蓋成可以通天的塔,就讓人們說不同的語言並將人們打散到不同的地方去,如果當初語言分歧的起源真是這樣,上帝還真是成功地達成了祂的目的。
講回電影,其中讓我很動容的一幕,是Nora邀請青梅竹馬Hae Sung和丈夫共進晚餐,席間兩人不免地用韓語自顧自地聊起來,丈夫晾在一旁有些尷尬。晚餐結束後,Nora送隔天要搭機回韓國的Hae Sung去搭Uber,說了再見後走回家,鏡頭帶到原本在公寓裡的丈夫此刻坐在他們公寓前的台階上等她,彷彿預見Nora會需要一雙肩膀。而不出所料的,Nora見到丈夫後哭了起來,丈夫什麼也沒說,輕輕抱著她,然後兩人一起走回公寓。
我想我很能理解Nora,那是一種被切割成兩半的感覺,這種「雙城記」是把雙面刃,有它美好的部分,也有折磨人的一面。而很重要的和要夠幸運的是,要有接住妳的那個人或事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