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看得見的地方,社會凌遲的不只是一名社工

2024/03/13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我不是社工。小學三年級去早療機構做志工之後立志當社工,結果被人生一個撞擊撞到理學院去,逃出來跑進神學院,畢業後在監所、身障社福單位、兒少安置單位各自服務過一些時間,走過第一線和後勤部隊,沒當成社工但多了很多社工朋友。偶爾在工作上還是得分擔一點點社工工作,對他們只有滿滿RESPECT。我能為當事社工做的,就只有祈禱和寫一點點文字,渴盼社會大眾暫時放下想抓戰犯的嗜血之心,真正把問題聚焦在社會安全網的制度破口上。

有人問我怎麼認識當事社工的,就像大家交朋友一樣,就是朋友的朋友啊。而且社福圈子這麼小,兒少安置和收出養領域更小。想聽更多,沒有了,我就是因為她的隱私被整個惡意攤在陽光下,才會這麼難過的,我不可能透露更多了。

看到兒虐新聞的心痛和義憤填膺,是每個兒少保護工作者的日常

新聞一出,謾罵四起,那位擁有合格證照、有親和外表,卻犯下連電影都不敢這麼演的變態虐殺兒童之罪的保母,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失去了人性、只剩下魔性。恐怕連魔鬼都沒這麼會折磨人,何況是對待一個嬰兒。

然而,這些心痛、這些揪心,燃起想要保護孩子的心意和堅強,是每一個兒少保護工作者的日常。兒少安置機構裡,超過52%來自受暴受虐家庭的幼兒,他們大概六成有發展遲緩的問題,或多或少嚴重的情緒障礙、心理困難。

你可能很難想像,一個幼兒園年紀的瘦弱孩子第一天來到安置家園,在晚餐時分捧著碗站得筆直,有禮貌詢問:「請問我可以吃白飯嗎?」是什麼畫面。但這是我們育幼院曾經的保育員同仁腦海揮之不去的一幕。這孩子狂吃猛吃了一個月,直到確定自己會繼續待在這裡、每天都有三餐可吃,才停止近乎病態的進食方式。總是聲稱自己是我親弟弟、聰慧靈巧的他,後來被加拿大的家庭收養,一年後的照片傳來圓潤許多,我立刻就看哭了:他在育幼院的時候,怎麼吃都吃不胖啊,愛真的可以治癒一個孩子的一生!

你可能很難想像,一個漂亮的女嬰剛出生,媽媽看了一眼她唇顎裂的臉部,出院後再也找不到人。緊急庇護家園同時有20幾個嬰幼兒要照顧,手忙腳亂還要用特殊奶瓶給她餵奶、我到處上網寫信看看有沒有專科醫師願意來為同仁做患部護理教學,幾個月的時間,家園的保育媽媽和社工只有一個共同目標:養胖她!讓她好好安全開刀!

你可能很難想像,一個不滿六歲的幼兒,被母親的同居人毆打到腦部需要裝引流管,安置期間三天兩頭就因腦傷癲癇發作要進急診,社工抱著孩子在計程車上忍住淚安撫孩子再忍耐一下、快到了......。

這些是我僅僅在兒少安置工作短短三年多期間,身邊同仁手上的幾個案例,然而每個社工身上背負著多少「個案」和他們的家庭?每一個「案例」後面,都有著孩子的痛、父母的傷痛或無力、社會安全網接不住的洞。

社福單位工作人員,靠愛心就夠了嗎?

我自己很討厭聽到別人說:「哇,你做社福工作好有愛心喔!」因為太有「愛心」的人,是無法做社福工作的,光是看到案主本人(尤其是受虐兒那種)就只會忍不住一直哭,哪可能有力氣做事?

社福工作者的職涯,靠的是專業、信念、合作夥伴和組織的滋養,第一線直接為案主評估狀況、回報組織、規劃處遇、連結資源的社工人員更是。

社工的工作不是有幾個個案、訪視幾次來看KPI,每一個個案的狀況都不是教科書上的「範例」,每一個案主和案家都是獨立的、有自己成長背景、性格和價值觀的個體,今天看到網路上有人說外送可以送40單沒問題,為什麼社工一天只有10個個案為什麼訪視不完?我就問,外送前外送員要研究客人全家祖宗三代家系圖、要評估客人最近吃飯睡覺和心理狀況怎樣、要小心觀察客人身上有沒有不明傷痕或異樣神情、要留意客人跟家人的互動狀況再小心詢問該問的問題,回來要寫報告跟開無數的會討論客人的狀況和下次送餐時要調整什麼服務嗎?外送員需要保密送餐地址,即便自己有人身安全的疑慮還是得為了客人的隱私孤身前行,需要害怕對方拿出拳頭或武器傷害或侵害自己嗎?外送員接多一點單就有多一點錢,社工的工作日不夠只好用下班時間和假日繼續訪案,365天24小時手機不敢關機,承載著怕哪個個案臨時出狀況要馬上飛奔過去的心理壓力。

這不是能比較的,也拜託不要用這種毫無同理心又沒經過思考的發言,加深當事者和其他社工的創傷。

訪視報告到底是真是假?應該問,社工能看到的有幾分真假?

每個社工都有內建並訓練一套自己的雷達,給他們一些時間空間,他們的敏銳度和即時處遇往往是個案的狀態沒有變更糟的關鍵。

但有些狀況,真的很難說。真心要演的人,連枕邊人也看不出來。METOO事件爆發的時候,不是一堆藝人的枕邊人都不知道原來老公是長年性侵慣犯嗎?

連警察都說這保母謊話連篇、演技高超,一個月只有一次訪視機會的社工即便擠出了訪視時間到訪,還因為是合作對象需要維繫好關係(沒錯,維繫與合作對象的關係也是社工的職責範圍)而需要以互信原則先喬時間再去,免得對方不高興,那麼,能看到多少真相?敢當面提出多少疑問?

孤臣無力可回天─基層社工(員工)能做的其實很有限

就算在訪視現場或對談中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基於保護孩子和自己人身安全的前提下,絕對不能當面與對方衝突,尤其個案在對方的手上。基層社工能做的只有回到機構向上呈報,用記錄、或者用口頭說明,向上級主管呈報自己的看見與疑慮。

但是,如果上級主管不相信、不採納呢?如果主管認為下屬資歷太淺、小題大作,交代「再觀察看看」呢?如果更上層的主管不想多事,反過來質疑下屬為何不信任合作夥伴呢?如果不想冒著惹怒上級直接在業界黑掉的風險越級報告,基層下屬就只剩下一個選擇:「下次再多觀察一點,再回報主管試試看」。

多少機構爆發和沒爆發的兒虐、性侵案件,都是因為制度的鐵鍊,讓該為正義發聲的人被迫噤聲?然而,這些被迫噤聲的正恰好是最在乎個案的人們,受過專業敏感度訓練、明知該怎麼做的人們,不全部是社工,但常常是社工。

上級主管該具備什麼能力,很少在社福單位內被重視。因為社工的「社工魂」和工作熱情平均在十年內燒完,要不就是離職上岸去做別的工作、也有的年齡差不多乾脆結婚回歸家庭(退隱山林?),真的撐在第一線社工現場,燃燒生命點亮個案生命的社工寥寥無幾。所以會有個詭異的現象:在中小型單位做一兩年,就變成單位最資深的社工,理所當然就晉升督導階級,沒有培訓、沒有儲備人才計畫,以為換個位子就會長出督導能力和領導的腦袋,壓下來的工作量和上級壓力就會再把「新主管」的熱情加速燒掉。

真的無力對抗大鯨魚時,只能離職。然而整個社福體系是環環相扣的,跳出一個坑,另一個不見得更好。許多社福界的工作人員雖然做著助人工作者的工作,自己卻出現身心失衡的狀態,需要諮商或服藥,最糟的情況或許是在防自殺專線話機前接到前同事的來電......。

年輕、資淺、不專業,不該是等號,更不該成為缺點。

很多人質疑,29歲的社工太年輕、沒有小孩,沒發現異樣,還照常傳訊息。

很悲傷的相反剛好是,在社工界,通常會“發現異樣”被組織當成“小題大作麻煩人物”的,都是年輕社工居多。因為他們還在說服自己繼續為個案燃燒社工魂,還沒有在組織和社政體系中用血淚學習到:「配合辦理」才是在這體系中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如果上級一意孤行、如果組織管理者或主管因個人因素不喜歡基層,而不相信下屬的判斷或建議,那基層到底能怎樣?????

我自己不是社工,就曾多次在不同單位因為「發現異樣」,透過正常流程向上反應,被要求閉嘴。有次甚至是已經有幾個孩子受傷的事件,主管要壓,志工告訴我他看不下去,說若兩週內組織不處理他就要投書媒體,我每天下班直奔聖體前祈禱流淚,組織名聲固然重要,然而孩子們才是最需要保護的弱小,也是我每天工作的緣由。最後決定,冒險越級呈報請求老闆協助,讓事情解決、孩子們危機解除。老闆解決完感謝我的勇敢,但我從此被主管恨透,被用調職、給不可能的KPI的方式逼到離職。

即便如此,但我還是沒學乖。我至今還是個麻煩人物。哈。現在寫文章也算吧。

如果查出來社工沒錯,司法會還她清白。真的嗎?

228到現在都還是個民族重大歷史傷痛,司法和時間哪有辦法還什麼人清白?什麼時候還?怎麼還?來得及嗎?

一個好好的女孩子把青春年華奉獻給台灣角落最弱勢的失依兒少,為無緣回到原生家庭的弱勢孩童找第二個永遠的家,就因為公司的合作單位─合法的、有經過居家托育中心認證和登記的一位保母失職,成了整個社會怒火和輿論八卦的發洩標的。

保母也不是她找的,保母證照也不是她發的,居家托育保母一年至少四次的訪視也不是她的業務範圍,她在一個月只擠得出一小時的訪視過程中有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勁也因偵查不公開而尚未有機會釐清,就被在全國2300萬人的電視新聞媒體上,上銬、沒有任何模糊保護,以前銬重刑犯的姿態被高調送辦。事後警察出來說,是因為她在哭,怕她情緒激動自傷?這理由我無法接受,不知道誰可以接受?

有些人(甚至有律師)說,如果法院查出來社工沒有錯,司法會還她清白。

若一個基層社工的訪視疏失必須在全國人民面前未審先判、銬在她的手上;兒盟作為一個已經三十年、自詡為「兒童的守護者」的龐大組織,沒能避免遺憾的制度缺口要銬在哪裡?整個社會體制、台灣社會安全網的破洞要銬在哪裡?

若真的要還清白,要什麼時候還給她?在這樣的輿論和壓力下,她能撐到那時候嗎?

一個基層社工的職涯和自尊之死,社會安全網之死

別說社工了,任何一個有血有肉之人都無法承受在事情尚未明朗的情況,又需背負個案在手上出事過世的哀傷痛苦時,被毫無理性的群眾當成箭靶接受怒火洗禮。何況網友們將當事社工的姓名、照片、學歷、家世背景全肉搜出來、轉傳、公諸全國民眾發洩,真的是完全不留任何生路的絕情手段。

諷刺的是,2015年藝人楊又穎疑因長期遭網路霸凌、匿名誹謗、騷擾和來自節目工作人員的不平等待遇而自殺死亡,她的哥哥化悲憤為力量,投入網路霸凌防治工作,與多家社福單位合作提供線上求助服務,其中單位就包含今日將自家社工推上風口浪尖的兒福聯盟。

孩子的過世,不是把負責訪視的社工一人定死罪就能解決的。

  • 該檢視的是組織的運作方式、人力配置、人員訓練、督導流程、通報機制、合作機制,是不是有問題?
  • 該檢視的是居家托育服務中心的合作保母系統,為什麼每幾個月就會爆出保母虐童案?如何確實把關,讓政府可以安心託付安置童、讓民眾可以安心託付自己的孩子?
  • 該檢視的是主管機關對這些破洞的預防機制,是否能避免下一場悲劇再發生?

社工萬一因此撐不過去,是整個台灣社福領域、社會工作人員的一大撕裂傷;今天已經陸續聽到有社福單位的社工提離職,台灣如何在重建社會安全網的同時,學習對專業的尊重和保護、停止對社福從業人員的「奉獻」期待,是刻不容緩的事情。

請大家繼續為這整個事件祈禱,用自己的力量獻上祝福或站出來發聲。

願孩子安息,願當事社工在家人朋友的陪伴和支持下長出再活一次的勇氣和生命韌力,願社工和社福工作者再相互扶持多走一段路,願美麗的台灣能接住在每個不同工作崗位上努力奮鬥的專業工作者,每一顆螺絲釘都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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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般人的視角中,社福團體和監獄都是「電視新聞上的事」,在這裡想記下一些我在台北少年觀護所,和服務身心障礙者、身障兒的家庭照顧者、失依兒少的社福團體中遇見的人事物,其實他們也和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時空、同一片土地,只是可能未曾留意、理解。期待創造更多的接納與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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