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觀思想講錄
第一部分
■ 阿含經裡的中道思想
在阿含經裡所說的「中道」,基本上可看出有兩種類型:(一)倫理實踐的中道;(二)如實智觀的中道。
「倫理實踐的中道」是針對現實生活方式能否讓人得到幸福、究竟解脫而說的;「如實智觀的中道」則是就人對世間的看法而說的。第二種類型的中道也是散見在阿含經裡,在龍樹的《中論》裡,全書幾乎都看不到他引經據典,唯一例外的是在第十五品〈觀有無品〉中,他明文引用了《迦旃延經》,所以,談龍樹思想幾乎都會提到《迦旃延經》。在此且讓我們舉出一段《迦旃延經》裡的著名經文,來看一看這第二種的中道。
在《迦旃延經》中,佛陀對迦旃延說,世間人多半執「有見」,要不然就執「無見」。「見」即理論、看法;「有」、「無」即是指「存在」與「不存在」,世間的一切現象只是存在或不存在。存在的永遠存在,這就是「有見」;不存在的永遠不存在,這就是「無見」。世間人多執這兩種觀點,如果認為花一旦開了就會永遠開著;一旦謝了,就永遠沒有再開的時候,這就是所謂的「有見」與「無見」。
「有見」——存在的永遠存在;「無見」——不存在的永遠不存在,佛陀認為世間的這兩種看法,都是偏見,只看到世界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完全看不到。我們了解世間事物生起、消滅的原因,就不會站在極端的立場,抱持著「有見」及「無見」這兩種偏見了。
接下來佛陀談到為何世間人會有此類偏見。「有見」及「無見」的背後,其實是我執在作祟。例如秦始皇無所不用其極地希望其帝業常在,可永遠伴隨他和他的後人,這就是典型的「有見」。中國人本無印度式的輪迴觀念,這個觀念是在佛教傳入中國之後才有的,在此之前,中國人所謂「生命的延續或不朽」,往往是透過子孫萬萬年不斷地繁衍下去而來的。
其實當因緣具足時,東西便屬於你;因緣條件一變,東西就不屬於你了。中國人也說:「人算不如天算,處心積慮有何用?」畢竟,會離開你的,終究會離開你,不是可以由人們的主觀意志來加以控制的。世人多半為執著所束縛,喜歡的東西就希望永遠屬於我,不喜歡的就希望永遠不要發生在自己身上。若我們不執不取,不認為某個東西是「自我」,某個東西是屬於「自我」所有,對於正在生的苦之發生,正在滅的苦之消滅,皆能如實觀之而不疑,則便能不待其他因緣而產生親證的智慧,這就是正見、正觀、如實智觀。
認為「一切皆有」是一種極端的立場,認為「一切皆無」則是另一種極端的立場,佛陀說如來捨離這兩種極端的立場,持「中」而說法。此處的「中」即是阿含經裡描述生命輪迴與解脫的十二支緣起。順著緣起來看這世間,才能看到世間如實生、如實滅的樣子;順「有見」與「無見」所看到的世界,並非世界的如實樣相。
■ 中觀佛教的思想特色
中觀佛教的思想特色為何?我們此處且先透過古今三位學者,對此一教系的義理判攝來開始介紹。這三位學者分別是:(一)西元七世紀,曾經去過印度的義淨;(二)十八世紀,西藏黃教著名的學問僧——貢卻亟美汪波;(三)印順法師。
大體說來,義淨對此一教系的看法是環繞著中觀與唯識之間「勝義有無」的對諍而來;而貢卻亟美汪波的理解,則是在整個佛教的思想體系下來看中觀;至於印順法師的著名判攝,則是就大乘的教理發展來彰顯中觀思想的特色。
【義淨之說——俗有真空,體虛如幻】
義淨認為唯識之學是「外無內有,事皆唯識」,而中觀之教是「俗有真空,體虛如幻」,這些陳述都與一切法的存在樣態有關。這個世界的存在是我們難以否認的一項經驗,然而,問題是世界是怎樣的一個存在樣態呢?緣起的「有」是中觀學派不會否定的,它提出的理論是「俗有真空」。我們所看到的山河大地、人間世界,乃至種種的生活經驗,它們都是依因待緣而存在,它們自己並非自身存在的根據。
唯識學派「外無內有」的主張是說外境並沒有第一義的存在性,因為它們皆是根源於賴耶。唯識學派認為「識所緣,唯識所現」,「識」所掌握的世界,其實只是「識」所變現的,我們無法直接去認識外境。我們所認識到的,只是外界事物投射在腦海中的形象,所能掌握到的也只是這些形象,而非世界本身。如看到一隻貓,我們的認識能力並無法直接加以認識,所能把捉到的只是它呈顯在意識裡的那個形象而已。唯識思想即從此處開始再推衍出「唯識無境」之說,亦即不需外境,我們亦可產生認識,例如在夢中的情況即是。因此,「外無內有,事皆唯識」也是在處理一切法存在根據的問題。
義淨往訪印度時,中觀與唯識這兩支大乘哲學,可說都在思考著同一個問題——一切法存在的樣態與根據為何?這問題在哲學上是屬於「存有論」的問題,中觀學派否定自有的存在,而唯識學派則否定有外界的存在。中觀學派認為存在是依因待緣的存在,從世俗觀點而言,「有」是緣起的「有」;從第一義來看,這些「有」是缺乏本質的、是「空」的,隨時都在變化的(無常)。義淨以「俗有真空,體虛如幻」來綜攝中觀佛教的義理特色,這兩句話的思想意涵大體如我們以上的分析。
【貢卻亟美汪波之說——一切事物非真實存在】
貢卻亟美汪波在「釋名」一節裡,說明了「中觀」一名的由來。為何這樣的哲學主張會被稱為「中」呢?因為他們主張離「斷」、「常」二邊;離「有」、「無」二邊;離一切邊見而去追求中道,所以這個學派可以稱之為「中觀」。在西藏佛教裡,這支思想或稱之為「中觀學派」,強調此派中人追求「中道」,或稱之為「無自性宗」,則強調此派中人的主張:一切法皆無真實存在的體性——一切法皆處於不斷流動的狀態,自己無法穩定自己。以上即是貢卻亟美汪波對中觀思想的判攝。
【印順法師之說——性空唯名】
印順法師將整個大乘佛教的思想派分為三系,這三系的思想特徵分別是:性空唯名、虛妄唯識、真常唯心。在印順法師的此一著名判攝裡,中觀一系的教理,其哲學的基本走向在於彰顯「性空唯名」。所謂的「唯名」,即是指「唯假名」,也就是說,一切法的存在皆為施設的存在,皆為原因與條件下的存在。「性」即「法性」,即是指「事物存在的真實樣態」,法存在的真實樣態是缺乏本質的,也就是處於「空性」的狀態。
基本上,中觀學派「假名」的概念與唯識學派「唯識」的概念相同,都是為了安立事物的「存在」而來。對中觀學派而言,事物所謂的「存在性」,事實上只是藉由世間的名言概念而被安立出來。因此,吾人若試圖「循名而責實」地去把捉事物的存在性,必然是不可得的。
■ 中觀學派的發展
中觀學的發展從龍樹開始直到西元八世紀,今天學者將如此長的發展過程分為初、中、晚期三個階段。第一階段以龍樹及他的及門弟子提婆的思想為中心。第二階段約在西元五世紀至七世紀中葉,這是中觀思想最多姿多采的階段,也是中觀學派思想開始蓬勃發展的階段,其特色表現在對《中論》的註解上。第三階段是中觀與瑜伽合流的階段。
近代中觀學的研究是從月稱的《明句論》開始的,這也是目前唯一保存梵文形式的《中論》註解書。西方學者的研究即是從此部著作開始,而初期他們對中觀學的看法也完全是以月稱的觀點為標準,在這種情況下,清辨是抬不起頭來的,因月稱把清辨罵得一文不值。後來學者們的研究才慢慢地由梵文文獻而擴及到藏文文獻,清辨註解的意義才被認識到,這時學者們才發現完全以月稱的觀點來看待龍樹是有偏差的。更進一步來說,完全以中期的月稱與清辨的觀點來看龍樹的思想和《中論》,也可能不夠周全,所以要回到《無畏論》與《青目釋》。
【中觀與唯識的對抗】
中期的中觀哲學是以《中論》的註解而開展的,那就是對於《中論》中的根本思想——一切法空——龍樹究竟是透過怎樣的論證方法來開展的呢?佛護強烈意識到這個問題,並且試著透過註解的方式來解答這個問題。
佛護的這種論證方式是劃時代的,因為龍樹在頌文中往往以宣言的方式直接把結論呈現出來,而省去了其論證的過程,但註解家則必須以論證來說明為何會得到這樣的結論。佛護強烈意識到必須把龍樹的推證過程展開來,而他所採取的是一種間接論證的方式(歸謬論證其實就是一種間接論證),當我們不能直接去證明某一命題為「假」時,我們可以試著去證明此一命題為「真」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若其為「真」,則將導致矛盾,而矛盾的事物是不可能存在的。
清辨認為不可以採取間接論證的方式,因為在否定一個命題的同時,也肯定此一命題的反面,他主張須採取直接論證的方式來舖陳龍樹的論證,傳統術語稱之為「自立量」,也就是從大前提與小前提而至結論,正面地去證成一個命題。於是有人便把清辨一系的中觀派稱之為「自續派」(Svatantrika)或「自立論證派」,而把佛護與月稱這一派稱之為「應成派」(Prasangika)或「歸謬論證派」。
清辨一方面批判教內同宗的佛護(因為佛護在解釋龍樹論證上有缺陷而不夠周全),另一方面,他也批評教內的唯識學派。對唯識學派而言,世間的出現是依他起的,而外境乃是識所變現的(所謂「識所緣,唯識所現」);但清辨認為世間的出現是自續的,並非依他起的。月稱出來維護佛護的立場,他強烈地批判清辨患了嚴重的邏輯偏執狂,並質疑清辨對龍樹中觀之學全無所知。此外,月稱也對唯識學派安立阿賴耶識,成立自證分以及三性的思想提出批判。唯識思想在月稱與清辨的著作裡都受到了強烈的質疑與批判,這形成了第二時期中觀學派的特色。
【中觀與唯識的融合】
如果說中觀學發展的第二個階段是學派分裂與對抗的階段,那麼第三個階段則可以說是學派思想彼此融通與合流的階段。
第三階段是中觀與唯識合流的時期,有些學者順西藏宗義書的說法而稱之為「瑜伽行中觀學派」,其主要代表人物是寂護和他的弟子蓮華戒。在寂護的哲學中,他在世俗上完全吸收了唯識學派「唯識無境」的看法,而在勝義諦上則持中觀學派「一切法空」的立場。寂護曾在他的著作裡,把中觀與唯識比喻為馬車的兩條韁繩,並強調只有手握這兩條韁繩的行者,才算是真正的大乘行者,這便是寂護試圖融會中觀與唯識的結果。
寂護與蓮華戒師弟二人都先後進入西藏弘法,也皆死於西藏,他們在西藏時,發生了一件中觀思想史上相當重要的事件——桑耶寺的大辯論。龍樹思想在印度發展到了寂護,而在中國則發展到了禪,據說中國禪宗的禪僧(可能是神會的門下)和瑜伽行中觀學派的蓮華戒在桑耶寺舉行了一次大論辯。這次的論辯以往被認為只是傳說,但現在透過西藏史書與敦煌文獻的解讀,已被證明是一項史實。
根據西藏方面的記載,這場論辯的結果是中國的禪宗敗北,而中國的記載(敦煌文獻)則是中國方面得勝。原先禪宗在西藏的勢力相當大,禪宗失敗之後便被完全逐出西藏,但是否完全失去它在西藏的影響力,這點很難說。因為今日學者研究發現西藏某些修行法,如大圓滿法便與禪宗的思想有著相當密切的關係。
這場論辯的意義何在?論諍的主題是什麼呢?禪宗的失敗,其根本原因又是什麼呢?禪宗認為在成佛的本質上並不需要慈悲和布施等德行,因為成佛的本質是不動念、無思、無想、當下開悟,也就是生死即涅槃。但蓮華戒卻認為慈悲乃至於方便(即五度)都是必要的,否則不可能有智慧的養成,因為智慧是在慈悲與五度裡逐漸培養出來的,所以若無方便,慈悲與智慧即無法產生,開悟也就不可能了。
所以,蓮華戒認為若依中國禪宗所說的無思、無想,那麼一個低能兒也早已開悟了,因為他可以無思、無想。對蓮華戒而言,要修習慈悲與方便,乃至透過對有部、經部、唯識教義的理解與批判,我們才有可能真正體悟中觀的智慧。學者必須一方面學習有部的教義,並看到有部教義的不足,進而學習經部的思想,再由唯識而走向中觀。這其間展示了一種修習的次第,同時這也是一個哲學的階梯。
此處姑且不論桑耶寺宗義論辯的勝負究竟如何,這個論辯在本質上多少展示了受龍樹思想影響的中國禪宗,和在印度以龍樹思想為主軸,並吸收唯識思想所開展出的中觀哲學,這兩支同源而異流的思想在西藏會遇之際,不啻就是印度佛教思想和中國佛教思想彼此的一場論諍。
《中觀思想講錄》與《龍樹中論的哲學解讀》是我最早接觸中觀思想的兩本書,萬教授這本的前四章導論非常適合入門者,現在重讀依然有不少收穫。
中國人本無印度式的輪迴觀念,這個觀念是在佛教傳入中國之後才有的,在此之前,中國人所謂「生命的延續或不朽」,往往是透過子孫萬萬年不斷地繁衍下去而來的。
中國傳統思想認為立德、立功、立言為三不朽,這與輪迴的觀點不同,從思想的歷史演變,能對許多認為「理所當然」的基礎有更宏觀的視野。
格魯派承許月稱論師的觀點,而寧瑪派則可以看到中觀學派發展的第三階段觀點,在《梵我思辨:木村泰賢之印度六派哲學》也提到更晚期被稱為「假面的佛敎徒」的商羯羅思想。
簡言之,是否只有唯一一種宗義能達成解脫呢?斷除輪迴的事例是否在外道中不存在?外道能斷除輪迴是剛好持自宗觀點,是自宗「示現」於外道嗎?更廣泛而言,除了輪迴思想,順世派、伊比鳩魯學派、斯多葛學派或中國傳統等沒有輪迴的思想體系,一定是有誤的嗎?
相較於禪宗而言,藏傳佛教似乎比較偏向目的論,而禪宗則是過程論,對禪宗而言似乎解脫不是一個目的,而是在生活起起伏伏中盡量維持「無所住」的狀態,不過這可能也與教外別傳的體系有關。
總之,釋迦牟尼佛曾說:「比丘與智者,當善觀我語,如煉截磨金,信受非唯敬。」有時候這種學者的研討文獻,會被信受者批評流於表面而無深入修行,不過如果是基於信仰而非定解,那也與其餘宗教無異,只需依喜好擇一相信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