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道德的挑戰及其時代意義｜談D.H.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作品中，「性愛 ∕ 無性」、「靈 ∕ 肉」、「自由 ∕ 壓抑」、「誠實 ∕ 欺騙」、「貴族 ∕ 平民」、「僱主 ∕ 傭人」、「威權 ∕ 反抗」、「貧 ∕ 富」、「傳統 ∕ 現代」、「工業發展 ∕ 回歸自然」……等之二元對立，莫不充滿象徵意義，饒富深思，值得細細品味。
（一）引起極大爭議
英國作家D.H.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1885-1930）是20世紀英語文學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也是最具爭議性的作家，其創作文類甚廣，除小說、詩歌、戲劇、散文、遊記和書信之外，也寫評論，堪稱全才。D.H.勞倫斯於1928年問世的長篇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直言無隱，內容異色，向社會與世人正面挑戰傳統道德，招致下流淫穢的批評，掀起軒然大波，使得此一作品遭到嚴禁、沒收的噩運。不過，《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無論在哪一個國家都引起極大爭議、討論，可以說遠遠超過其他世界名著。
直到1960年代之後，社會思想觀念開放，女性意識逐漸覺醒，「性」的話題不再是禁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被重新檢視、評價，論者認為此著並非所謂的「色情小說」，其命運乃為之翻轉矣。
（二）無性婚姻的悲劇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裏，查泰萊爵士於一戰期間結識比自己小六歲的貴族之女康妮，婚後查泰萊再度回到戰場，半年後重傷回國，下半身永久麻痺，喪失性能力，導致婚姻的悲劇。
無性生活的夫妻，只能以現代式的冷淡靈魂來相愛。查泰萊嘗試寫小說，康妮從旁協助，小說賣得很好，但失去愛情與肉體滋潤的康妮漸漸變得枯乾瘦削。壓抑情慾的她難忍孤寂，與來訪的劇作家麥克里斯有了私情，唯自知這樣的關係不會有任何結果。查泰萊爵士為無後而遺憾，明白表示康妮若能和別的男人生了兒子來繼承家業，倒也是件好事。
查泰萊認為，處理丈夫的生活瑣事是妻子應盡的義務，然康妮無可避免已日漸消瘦，在姊姊西爾達堅持之下，查泰萊勉強同意由包爾敦太太來照顧生活起居，康妮這才有較多屬於自己的時間，認識了守園人梅樂思。梅樂思本是礦工之子，已婚，有一個女兒，妻子離家出走，與別的男人同居。康妮被孤獨而痛苦的梅樂思所吸引，婚姻失敗的梅樂思也同情康妮，二人產生了戀情。包爾敦太太明眼看出康妮的情人正是守園人，秘而不宣。
未久，康妮懷了梅樂思的骨肉，與姊姊西爾達一起去威尼斯度過夏天，向被蒙在鼓裡的丈夫保證，一定會回來；如果懷孕，就讓孩子成為查泰萊家的繼承人。康妮在威尼斯取得熟識的畫家丹肯同意，寫信告知查泰萊，自己已經愛上了丹肯，希望能夠離婚。唯查泰萊無論如何也不同意離婚，於是康妮明白說出自己愛的人是稍早之前被免除守園人職務的梅樂思，而且懷的是梅樂思的孩子。查泰萊怒不可抑，無法原諒妻子和下人有染。即使查泰萊拒絕離婚，康妮仍將回蘇格蘭娘家，生下孩子。另一方面，梅樂思在鄉下農場找到工作，計劃不論康妮離不離得了婚，他也要儘可能地辦妥離婚手續，等待春天，等待孩子出世，和康妮擁有自己的小農場，心中充滿著希望。
（三）女性自主意識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以查泰萊夫人康妮為核心，D.H.勞倫斯藉由康妮的角色塑造，突顯康妮獨立思考的精神與女性自主意識，在社會觀念保守的1920年代實屬先進。
康妮的父親馬爾孔爵士是出生於蘇格蘭的皇家學院院士，母親則為全盛時期的費邊社成員，因而康妮和姊姊西爾達自幼即生長在藝術與社會主義的環境中，深受反傳統的美學薰陶，還赴歐洲各地旅行，汲取藝術的氣息。
D.H.勞倫斯對康妮的外貌著墨不多，在查泰萊眼中，康妮氣色紅潤，有一雙很好奇的大眼睛，一頭棕色柔髮，聲音輕柔，舉止悠然，洋溢著還沒有使出來的勁力，她身體健康，看起來彷彿才從鄉下出來一樣。康妮天生顯得端莊、溫順、賢淑，不過，她和姊姊西爾達崇尚自由和理性，早就有過戀愛經驗，對她們來說，求愛和肉體關係乃是回復到原始的行為而已。對於性愛，要擺脫古老而齷齪的結合和從屬關係，康妮認為，和任何性愛相比，女人那種美麗而純粹的自由要美上無數倍；遺憾的是，在這方面，男人比起女人要落後許多，因為男人跟狗一樣，堅持要「性」。她們也認為，一個女孩子本就要像女王一樣，高高在上地把自己當成禮物相送。性愛時，康妮非常瘋狂、熱情地採取主動，以期達到高潮；嘲笑著男性做愛時最後衝刺的姿勢，真的是可笑到極點。
當丈夫查泰萊談及反對罷工，認為再罷工也不會有什麼用，只會毀了工業，謂「工業就算沒辦法填滿他們口袋，也足夠餵飽他們肚子」，至於管理的組織和方式，大可保持不變。同情勞工的康妮對於資方之不思改善勞資關係，頗不以為然，批評道：「這好像是說一隻蛋只要它願意，它要多爛多臭都可以，只要殼保持完整。可是，臭蛋自己會破掉呀。」查泰萊爵士自認是高人一等的統治階級，康妮亦直指其之不合時宜，說：「你並沒有統治什麼，不要自以為是了。你只是有錢，比你應該有的還多，因此，讓別人來替你工作，一週拿個兩磅，否則，就恐嚇他們，他們會餓死。統治！你統治給了人家什麼？你已經枯竭了！你只是像猶太人一樣用錢來逞威風罷了！」她也覺得，所有偉大的字彙，諸如愛、快樂、幸福、家、母親、父親、丈夫等，到她這一代都註銷了，所有這些生動的偉大字眼，現在都已經半死不活，而且一天天地消逝了。再者，以前康妮一向受姊姊西爾達影響，但有了情人梅樂思之後，思想獲得啟蒙，認為姊姊從來不了解真正的柔情，是自我意識的奴隸。康妮不再受其他女人所支配，彷如獲得了新生。
查泰萊夫人康妮此一角色，有其個性與堅持，不人云亦云，充分顯示出獨立思考精神與女性自主意識，自願捨棄男爵夫人的身分，要和守園人梅樂思私奔、一起生活。這種決斷，讓原本失去生活勇氣的梅樂思對未來重拾信心，查泰萊夫人更以肉體救贖了他封閉的心靈。
（四）性及其描寫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當年題材備受爭議，是時正值發展工業化，乃至於高度機械化造成人性的泯滅，論者以為，D.H.勞倫斯係以肉體的回歸自然來反抗社會。D.H.勞倫斯希望男人和女人有能力完全、徹底、誠實、純潔地去思考「性」；指出彼時人們心靈一直對肉體和肉體的威力懷有卑屈的畏懼，實則大家需要去解放心靈。只有心靈和肉體和諧共處，兩者自然平衡，彼此自然地互相尊重，這樣得人生才值得去忍受。D.H.勞倫斯強調各種高層次的感覺，也就是指各種層面的愛，從純正的慾到溫柔的愛，愛人類，愛上帝，也包括歡樂、喜悅、希望、憤怒，以及熱愛正義、真理、榮譽，且真正相信萬事萬物，因為「信仰」是心靈所默許的一種深奧感情。然後，人與人之間，從中取得共鳴，這也是對傳統道德的一大挑戰。
當然，婚姻是人類日常生活的基石，而性又是婚姻的基石。在「性」之中，兩道河流接觸，相互給予對方新生命，但永遠不會相混或攪和在一起。D.H.勞倫斯如此譬喻，兩條河流這種交流和接觸，如同幼發拉底和底格里斯河環繞著美索不達米亞那塊土地，那兒是樂園，或者是伊甸園，人類在此起源；這就是婚姻，這兩條河流迴繞、交流，像兩道血流，是丈夫和妻子，兩道獨特、永恆之流，不斷接觸、交流、更新，使對方不斷呈現新貌，卻又不破壞兩者之間微妙的界線。婚姻不必虛偽，絕對必要的血氣接觸存在於男人和女人之間，過去如此，將來亦然。是以《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暢筆書寫性的自由奔放及其帶來的幸福快樂。
毫無疑問，書中的性愛描寫十分露骨而深刻，其融入內在心理的手法，更在在提高了作品的藝術價值。試看作者如此描述性愛所帶來的前所未有的奇妙快感，「如波浪般地在她體內起伏消散。起伏消散，起伏消散，起伏消散。像輕柔的燄，飄搖、重疊，像羽毛般地輕柔，飄散到每一個易感點，好美，好美，她體內的每一部位都融解了。那就像敲鐘，聲音上揚，再上揚，一直到達極點」；進一步寫道，「那種無法以言狀的動作又開始了，那並不真正是動作，而是漩渦般愈轉愈深的感受，愈轉愈深，透過她身體的所有組織和意義，直到她成為感覺的一個完美同心流體，她躺在那兒，不知不覺，含含糊糊地叫著。這聲音來自最深沉的夜，生命！那個男人的生命在她體內濺迸」。
再看男歡女愛的高潮，「是謎般平和地進入，一種沉甸甸的原始溫柔，就像開始創造宇宙一樣」；「她好像是海洋，別無他物，只有謎般的浪在起伏，浪愈滾愈大，高下起伏，漸漸地，她謎般的整個自我因之而活動，她是海洋，擺盪自己謎般沉默的身體。啊，她體內最深之處在翻騰」；「直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柔美痙攣，觸及到她最敏感部位的每一個點，她知道自己受到了感應，她達到了高潮，她不見了。她不見了，她還在，她重新得到了生命：成了一個女人」。性沒有什麼可以矯飾或覺得羞恥，作者如此形容，「燒盡虛偽的羞恥，探查出體內最複雜的礦石，把它鍛鍊到精純。用純粹情慾的火燄去鍛鍊」。激情過後，作者寫道：「他非常安靜地躺著，退縮到沉默，退縮到遠非她意識所能及的一個奇怪、靜止的遠方，她的心開始悲泣。她可以感覺到他像浪潮似地後退，後退，把她像岸邊的一塊石頭一樣地扔在這兒。他在退縮，他的心漸漸離她而去。」以上高超的藝術表現手法，堪為情色文學書寫之極致，在在值得細細品味。
（五）階級對立
階級對立，向來是英國文學的一大主題特色。《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裏，貴族與平民、老闆與勞工、主人與傭人之對立，充滿象徵意義，饒富深思。
康妮看到工業發展下的英格蘭，認為它在製造一種新的人，「這種人把人生、金錢、社會和政治那一面看得特別重，自然、直覺方面卻已死亡──死亡！他們都已經死了一半：但是，卻非常看重活著的另一半。他們全都給人一種可怕、隱秘的感覺」。心想，「天啊，人對人是造了什麼孽？人的領導階層對他們的同胞是造了什麼孽？他們把人搞得不像人了」。對於康妮之同情勞工，查泰萊爵士卻認為過於天真而予以批評，謂：「他們不是人。他們是妳不了解，而且也永遠不會了解的動物」，又說「從有天地以來，群眾就是被統治的，一直到世界末日，他們還是需要被統治。說他們可以自己管理自己是虛偽可笑的」。查泰萊爵士認為，康妮高興怎麼說都可以，但他就是深信，統治階級和服役階級間存在一道確切的、無可跨越的鴻溝。
儘管姊姊西爾達和父親馬爾孔爵士支持康妮追求自由、幸福，卻依然擺脫不了階級意識的桎梏。西爾達是道地的蘇格蘭中產階級，痛恨「降低」自己或家族的身分地位；她反對康妮和守園人在一起，告訴妹妹，「我們和勞工階級是交往不來的」，以及「也許，有政治危機時，我會偏袒他們那邊，但是，跟他們一邊使我了解到，我們根本不可能和他們生活在一起。這並不是勢利眼，只是因為整個調調不一樣」。而父親馬爾孔爵士固然疼愛女兒，但無法忍受的是他女兒和一個守園人私通的醜聞。
至於守園人梅樂思，如果留在軍中，他有自信可以功成名就。梅樂思喜歡士兵，士兵也喜歡他，可是他無法忍受當權者的廢話連篇、霸道無恥。梅樂思自承，痛恨金錢，痛恨階級的傲慢無恥，這就是他不能成功的原因。另一方面，煤礦主溫特老爺衣著入時，活得優雅高貴，雖然覺得自己是有點不應該，把好處都佔盡了；但是，他代表一種制度，他絕不讓別人把他推擠出去。這就是現實。
此外，女傭包爾敦太太本身的階級矛盾心理亦耐人尋味。她曾經在教區當護士，照顧礦工多年，她喜歡他們，不過她卻覺得自己比他們高明許多，幾乎就是上層階級，但這同時，內心卻又鬱積對統治階級的憎恨。當她陪伴查泰萊爵士，爵士教她下西洋棋，她興奮異常，除了金錢以外，所有上流階級的人擁有的，使他們成為上流人士的一切，她都一點一滴地獲得了。這使她興奮，同時，她也在費心經營，使爵士想要跟她在一起。此一對比，何其諷刺！
（六）工業之弊
二十世紀初，正值農業社會轉型為工商業社會，由於過度發展工業導致農業沒落以及自然環境的破壞。D.H.勞倫斯崇尚自然，痛恨工業和隨工業發展而來的一切貪婪醜陋，被工業摧毀的人類、大自然，一一印入腦海裏，他主張回歸自然，嚴厲批判英國社會。《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對此著墨甚多。
嚮往自然的守園人梅樂思半夜巡視時，礦場晝夜不息的聲響隱約可聞，他心有所感，即使在沉睡中，這世界也是不安定和殘酷的，它是鐵和煤的世界，鐵的殘酷和煤的煙幕，還有驅策一切的、無盡的貪婪，貪婪在沉睡的世界中騷動。而康妮去礦場，想著一個英格蘭消滅另一個英格蘭，煤礦讓這些宅邸賺大錢，結果就像它們消除掉村舍一樣，它們也要把這些宅邸消除掉。這是工業英格蘭消除農業英格蘭，一種意圖消除另一種意圖。空氣被煤炭粉破壞，就像倒楣的天堂在下黑毒一樣。陰鬱彷彿已經滲透，滲透到每一樣東西，這是全然否定自然美，全然否定生命中的喜悅。康妮眼裏，專注於工業活動的丈夫，簡直變成動物了，外殼堅硬有力，裏面卻軟得像紙漿，是現代工業、金融世界中令人嘆為觀止的無脊骨甲殼類，是螃蟹和龍蝦，有機器一般的鋼鐵外殼，體內則是爛紙漿。這世界，鐵和煤已經深深地腐蝕了人的身體和心靈。為了讓工業生存下去，就去發展更多工業，這像是一種瘋病。梅樂思寫信告訴康妮：「如果情況照現在這樣發展下去，那麼，對工業群眾來說，將來什麼都沒有了，只有死亡和毀滅。」
伴隨工業發展而來的人性貪婪與環保的犧牲，難道是必要之惡？D.H.勞倫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對此有所反思，警惕著世人，可謂深具時代意義。
（七）嶄新的評價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內涵語碼豐富，隨著性解放和身體政治的時代新浪潮，「情色」全面復歸，道德的界線轉為模糊，大眾對於世界有了嶄新的理解。《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當年被查禁，成為被衛道者或保守人士攻擊的文本，但後來經過重新解讀，成為歌頌女性自主的代表符號，以及反抗階級威權、抗議科技罔顧人性的象徵，這應是D.H.勞倫斯的先見之明，以及時代社會的進步吧！
尤其作品中，「性愛 ∕ 無性」、「靈 ∕ 肉」、「自由 ∕ 壓抑」、「誠實 ∕ 欺騙」、「貴族 ∕ 平民」、「僱主 ∕ 傭人」、「威權 ∕ 反抗」、「貧 ∕ 富」、「傳統 ∕ 現代」、「工業發展 ∕ 回歸自然」……等之二元對立，莫不充滿象徵意義，饒富深思，值得細細品味。
藝術表現方面，D.H.勞倫斯以詩意的文筆刻劃性愛，才華洋溢，出神入化，取得情色文學書寫的空前成就。唯全書十九章，對於工業發展之弊和靈肉之孰重頗有議論，雖然因此充實了主題內容，但第四章「高談闊論」，整個是瑞格比莊幾個常客，即查泰萊爵士在劍橋大學時的同窗，大家相互交談辯論，實為作者之夫子自道，於敘事結構言，斧鑿之痕可謂極其明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