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以及一段時間中世界範圍內的各式模仿者)之所以能夠當選,有很大因素在於社會大眾對「文化精英」的厭倦與反感。人們受不了那些近幾十年才出現的術語、不喜歡那麼多的人權、尊重,人們普遍相信自己是最一般的那種普羅大眾,也不怎麼在乎所謂的「少數群體」。
但在「時代進步」的打壓之下,人們不得不委屈地看著自己曾經擁有的一切被那些什麼都不懂的大學生、女性主義者、移民、象牙塔中的學者一點一滴地奪走。於是那些「說著最直白的話」的強勢者,成為他們最重要的依託。而在社群網站的蓬勃發展之下,他們也早就開始在網路世界裡化身為那樣的強勢者,用憤怒與嘲諷的語氣彼此附和地說著「沒人敢說的事實」。
譬如在新版小美人魚電影相關的文章上,我們經常能看到這些人的足跡。這裡存在著一種真實的不舒服,因為自己熟悉的角色被「魔改」成和自己想像的完全不同的樣子。並且,其中很大的原因是「左派政治正確者把持了影視產業」(無論這如何難以想像,許多人就是如此相信的),而他們想要在每一部本來應該要給與娛樂的作品中將觀眾教育成他們想要的樣子。就像Fixed Art令人感受到的那種對創作者與二次元文化的不尊重,這些修改角色來符合某種政治正確的作法令許多人無法接受。
然而,與這種真實不舒服逐漸發生斷裂的是,這群「政治錯誤戰士」開始了更廣泛而令人不安的征伐。即便是一部原創作品,只要主角不是白人或不是異性戀,政治錯誤戰士就會群情激憤地上前攻擊,除非那是一部講述饒舌或籃球的作品,否則只要角色是黑人就會被視為在服務政治正確。
由於過往的英雄都在那個典型裡面,所以只要角色不是白人男性,他們就感到被冒犯了。這樣的「反政治正確」,已經毫無疑問地構成了歧視(我們暫且不去談其中一些人同時自以為幽默地開的那些「地獄玩笑」)。而一種弔詭的現狀是,這種「反政治正確」,在網路世界上,有時反而是「政治正確」。
我們已經明顯地看到,在網路上發表「左派理想主義言論」的人會被貼上左膠或政治正確的標籤,這種貼標籤的作法已經很徹底地被主流化--或者說,被視作一種政治正確。
以台灣的情況來說,廢死不是政治正確,「給受害者家屬一個公道」才是政治正確;非核家園不是政治正確,「反對缺電」才是政治正確;對少數群體的尊重與理解不是政治正確,「我沒有歧視,但他們有時候真的很討厭」才是政治正確。在這種「反政治正確」的浪潮之下,那些指著別人罵政治正確的人,成為了新形態的社會正義戰士,只是他手中的社會正義,與既得利益者和威權思想想要的結果一拍即合罷了。
在一種有意無意的混淆之下,人們普遍把「左派理想主義者」與「追求政治正確者」當成同一種人,但不需要很用力的區分,我們就能注意到這些人在同一個議題上在意的事情與伴隨而來的表現從來就截然不同。
2022年動視暴雪開發人員公開的「多元化空間工具」可以很好地說明這個差異,對於為了商業利益、名譽、潮流或其他外在原因而不明就理地追求政治正確的人來說,一個可以為「階級」、「種族」、「性別」等重要向度數值化,以便更好地增進角色多元性的工具無疑是所有開發者的福音。然而,這種將所有人依據這些項目評分的作法,顯然歧視到不行。
這樣的工具仍然明白地預設了中等體型的白人男性是「正常」--雖然在這裡這種角色因為「不夠多元」所以是要去小心避開的。只是形式上的去追求多元,沒有真正地--不僅僅是作為手段,而同時也作為目的地--去思考每一個人因其不同的生物與社會背景而產生的生命與能力差異,這樣的追求與左派理想毫無關聯,甚至是背道而馳的。
當帶著人文主義思考行動的人和追求商業利益的人用完全不同的方式面對多元議題的同時,兩組截然相反立場的「社會正義戰士」在社群網站上激烈地爭鬥。但其實這些相反立場的底層都要求著一種對「人」的基本尊重:角色不該是一個單純用以實現政治正確或某種特定價值的工具,商業作品的創作者也不應該為了任何理由強加特定的意識形態到觀眾嘴裡。
邁爾斯和彼得帕克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蜘蛛人,他們屬於不同群體、有著不同的生長背景,但這都不影響他們成為蜘蛛人--同時落實他們自己。相反的,那些強行賦予角色「少數群體屬性」的作法則粗糙且無法討好任何人。唯有真切地以過去的人們未曾明確意識到與書寫過的群體作為主要角色去描繪的屬於他們的新穎故事,才能--在思考那些人權與正義的理念之前--對看膩老套故事的觀眾來說真正具有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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