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時間的四個方向》是我在這個月整理閱讀齊米雷絲卡作品時才發現的珍貴存在。
這本書的討論相對比較少,早於2010年首次在南韓出版,跟《心的房子》實際上是同年的作品,這部有強烈的創作動機,以作家的故鄉—波蘭歷史古城托倫為切入點。
托倫的歷史就是波蘭歷史的一隅:如果前一篇寫的《布魯卡的日記》關乎二戰與納粹德國、波蘭猶太人隔離區的歷史,那《時間的四個方向》將時間線向前推延,看得更遙遠:中世紀的波蘭是怎樣的?為何曾在地圖上消失了123年?又有哪些歷史人物等等。也許《時間的四個方向》確實不如《布魯卡的日記》般故事性強又感情細膩,甚至當中具體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向孩子解釋清楚,有些書就是這樣,背負幾呎厚歷史,注定小讀者跟大人要為此分道揚鑣。這書背後的種種隱喻要比裝載的文字更複雜,但正是這種夾雜歷史又充滿玩味的敘述,賦予了它可讀性。
托倫市政廣場上豎立了一座四面鐘,數百年來一直守望這城,甚至從古地圖上也看得見這地標,作者以時間為軸,以每百年為一個單位,從位於廣場四個方向、能夠看到大鐘的四個房子,觀察每個世紀的變化。
從1500年一直到2000年,每個世紀也回到同一房間探望住在裡面的人,作者選擇從庶民生活中的普通時刻出發,儘管寫的是生活細碎,例如住在這房子的這家人過了什麼重要的節日,那廚房五百年來由誰料理又端出了什麼食物,工作室曾進駐過那些行業,直到最後連作者齊米雷絲卡的身影也出現了。日復一日,居民準備食物、喝茶、埋首工作、沉思、閱讀或玩樂,正是這些時刻構成了他們的生活、也構成了歷史。
在《時間的四個方向》的故事裡,托倫這座古老的波蘭城市成為了時間的舞台,展現了幾個世紀以來生活方式的變遷。作者巧妙地通過日常生活的細節,為我們勾勒出一幅跨越五百年的歷史畫卷。
每一個世紀的特色都可藉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得到了體現。比如早期人們依靠捕魚和狩獵維生,以及宗教習俗對飲食的影響,這些生活方式在餐桌上成就了獵人燉肉(Bigos),當然我們也看到四旬節期間人們改吃魚類。波蘭的秋天是森林採菇的黃金季節,這一傳統在書中也得到了生動的描繪,廚房裡擺滿了野菇,旁邊還放著詳細的菇類圖鑑。
17世紀中期被視為波蘭的黃金時代,這一時期的繁榮在食物中也有所體現。例如,書中提到的巴巴蛋糕(Baba Cake),這道需要大量蛋黃製作的甜點,無疑是富裕生活的象徵。隨著貿易的發展,新的食材和調味品開始在歐洲流行:杏仁和咖啡豆的引入為人們的飲食增添了新的風味,我們在書中可以看到配有杏仁糖(Marzipan)和咖啡的場景。同樣,香料在17世紀才在歐洲廣泛使用,為烹飪帶來了更多可能性。
不僅是食物,餐具的演變也反映了時代的變遷。在早期,廚房使用的主要是錫器和陶鍋。隨著時間的推移,瓷器、銀器等精緻的餐具逐漸進入了人們的生活。這些細節不僅展現了物質生活的進步,也反映了社會經濟和文化的整體發展。
齊米雷絲卡在書中特別關注了各種工藝職人,這一選擇極具深意。她筆下的職人包括書匠、鞋匠、鐘錶匠、攝影師、帽子設計師和作家等。這些職業的選擇不僅展現了工藝的發展歷程,也反映了歐洲社會從文藝復興到現代的變遷。
歐洲的職人文化有著悠久的歷史,從早期的師徒傳承發展到後來的行會制度。這一演變過程與文藝復興時期的整體社會進步密切相關。當時,隨著義大利成為歐洲的商業中心,地理大發現將商業貿易擴展到歐洲以外的大陸。文藝復興不僅推動了藝術和文學的發展,還促進了科學和技術的整體提升。
活字印刷技術的普及是這一時期最重要的技術革新之一。它不僅改變了知識傳播的方式,也為相關行業帶來了新的機遇。社會對工藝品和技術的需求大增,無論是在公共領域還是私人生活中。建築業需要石匠、木匠和瓦工;金屬工藝為人們提供裝飾品、容器和餐具;紡紗、織布和染色等行業也蓬勃發展。
這些工藝的繁榮往往帶動了地區經濟的發展。例如,印刷術的發源地古騰堡、德國鐘錶業重鎮格拉蘇蒂、以及麥森瓷器的產地德勒斯登,都因為特定工藝而聞名於世。工藝和匠人們的故事最能體現一個地方的特色和底蘊,這或許就是齊米雷絲卡選擇從這些行業入手的原因。
在書中,我們看到書匠為修士的地圖製作羊皮封面,這個場景恰好反映了歐洲從手抄書籍向活字印刷過渡的時期。雖然閱讀和知識傳播在當時仍然是社會上層的專利,但宗教書籍,尤其是聖經,卻有著相對廣泛的流傳。書匠的工作涉及多個複雜的步驟,從手工裁紙、書頁縫合、書脊圓背處理,到木板書封製作、書頁書封結合固定、書脊頭尾書箍縫製,再到書封牛皮包覆、書脊壟起肋條和扣鎖的製作。一本書的完成需要諸多工序[1] ,這與作者本人擅長的拼貼創作有異曲同工之妙,或許也是她對書匠這一職業特別關注的原因。
在描述鞋匠的章節中,作者引用了Nicolas de Larmessin的畫作。de Larmessin家族是著名的雕刻師與印刷商,Nicolas創作了一系列描繪不同職業的怪誕服裝插畫。這些作品不僅展現了當時社會的繁榮,還反映了職業的多元化,包括麵包師、釀酒師、香水師、馬鞍製作師等。
齊米雷絲卡還特別關注了女性藝術家的工作。在19世紀女帽盛行的背景下,她描繪了一位帽子設計師為客人訂製帽子的場景,這位設計師從法國雜誌中汲取靈感,後來隨一名法國軍官離開托倫,這段經歷讓人聯想到香奈兒的人生軌跡。另一位值得注意的女性是托倫出生的攝影師Lotte Jacobi,她曾為卡夫卡、沙林傑和愛因斯坦等名人拍攝肖像。通過這些或虛構或真實的人物故事,作者不僅展現了不同的文化背景,也表達了對這些漸被遺忘的工藝的懷念之情。
在《時間的四個方向》中,時間的流動並非線性,空間的概念也超越了三維。
讀者在翻閱書頁時,穿梭於不同的世紀:客廳中那盆默默生長的植物成為了時間的見證者,歷經500年才終於開花。作者巧妙地將不同時空的元素交織在一起,例如書中前後兩章分別提到為孩子受洗的場景,儘管相隔百年,卻給人一種僅僅是季節更替的錯覺。又例如,1500年漁夫捕獲的魚,一個世紀後才被切成塊,又過了500年在同一位置只剩下魚骨。1500年廚房裡的女子,在2000年如幽靈般再次出現。這些跨越時空的連結,為故事增添了一絲神秘和趣味。
書中還有許多妙趣橫生的細節。例如,來不及為書匠送皮料的人,終於在一百年後為鞋匠趕上了;書匠好心為小貓留下的牛奶,在百年後的孩子房間裡派上了用場,甚至在2000年時,我們還能看到這隻貓在魚骨旁露出饞嘴的表情。這些小心機,全是作者對時間開的一個個玩笑。
從時間到空間,鐘樓在書中扮演了特殊的角色。它不僅是時間的象徵,掌握著過去、現在和未來,還可以被不斷複製,值得一提的是,今天屹立的鐘樓其實並非原物(曾在戰爭中被瑞典軍隊燒毀),這本身就是一種複製。更有趣的是,當我們捧著這本書閱讀時,每個讀者所經歷的時間也不盡不同的。書背上的鐘樓圖像像摺紙一樣展開,變成二維的點線面,再無方向可言,時間至此停滯,往事慢慢消散於虛無之中。
齊米雷絲卡善於將虛構與現實交織在一起,這種手法在書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我們可以看到波希的《流浪者》、朱塞佩·阿爾欽博託的《夏》、維梅爾的《倒牛奶的女僕》以及揚·范艾克的《阿諾菲尼夫婦》等名畫的變奏拼貼。作者將這些經典作品融入自己的故事中,賦予了它們全新的意義。
然而,在這五百年的歐洲歷史中,托倫見證了諸多重大事件,包括宗教改革、新大陸的發現、帝國的崛起,以及無休止的戰爭和災難。儘管如此,作者始終將關注的焦點放在普通人的身上,展現了深刻的人文關懷。
有趣的是,雖然哥白尼是托倫最著名的歷史人物,作者卻沒有對他多加著墨。這或許是因為在漫長的時間長河中,即使是風雲人物的一生也不過是短暫的幾十年。相反,作者更多地關注婦女和兒童,以及他們珍視的家園和周遭的一切。
在孩子的房間裡,我們看到坐著發愁的母親、缺席的父親、桌上的錫兵玩具和騎馬的人偶。這些細節不禁讓人聯想到拿破崙騎馬的姿態,似乎暗示了母親對戰局的擔憂。孩子們製作的風箏在百年後高掛天空,彷彿那些來不及玩耍就離世的小靈魂終於獲得了自由。作者對這些處境的同情,就像孩子房間裡的大天使畫像一樣,充滿了憐憫和溫情。
或許《時間的四個方向》與《布魯卡日記》、《我要成為孩子王》和目前只有波蘭版本的《Dopóki Niebo Nie Płacze》(直到天空哭泣)並列為齊米雷絲卡的「波蘭四部曲」之一吧。儘管這些作品各自獨立,但它們共同構築了波蘭歷史和文化的全景圖。其中,《時間的四個方向》以其獨特的時空視角,展現了托倫的多重面貌,反映了作者對家鄉深厚的情感和獨特的歷史洞察力。
延伸:
最後加入這部暫時只有波蘭版本的《Dopóki Niebo Nie Płacze》 (直到天空哭泣),這是從盧布林一間舊公寓發現的戰前照片開始,加上約瑟夫·捷克維奇(Józef Czechowicz)的兒童詩歌,以及齊米雷斯卡的作畫,共同組合了盧布林猶太居民的故事,拼湊那段在後世失落的記憶。
[1]參考「家+藝術」文章 書籍裝幀工藝:化零為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