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們常說,我是個隨性的人。
沒有空隙的(前)書桌,總愛在拍照時把五官皺在一塊、裝模作樣扮鬼扮馬、從來不整理的黑色斜孭袋,嗯,很隨意。
但其實,我一直不敢承認,我是個遠比自己想像中有包袱的人。
有這個覺察的其中一個瞬間,是從青春期荷爾蒙活躍得過份開始。兩頰日漸增加的痘痘,蔓延至額頭、下巴。盯着鏡中的自己,餘光總降落在兩頰的點點紅印,或是下巴、額上脹起的小丘。那時候的我只想一覺睡醒,就像蛇蛻皮一樣換了膚。垂在額前的瀏海、寬鬆地掛在身上的藍色冷外套、越拉越長的白襪子,我悄悄披上各式各樣的布料,閃縮在屬於我的小山洞中,希望不被誰的目光捕捉到。
但在山洞待久了,偶爾還是想要探探頭,到這裏那裏晃晃。
走在街上,我害怕在我臉上逗留的視線,害怕和自己默默注視的人對上眼,害怕人們看我一眼後,突兀的咬耳仔。然而,我內心深處的一塊,還是會默默期望看到別人欣賞的視線。可是,早在與那雙眼對上前,我已習慣把頭別開。
我從以往誇下海口「我咁懶第時大個一定唔會化妝*」的小女孩,成為了每天出門前都要搽防曬和遮瑕的女生,彷彿那些和膚色貼近的化學物抹上臉的一刻,能填補凹凸的不安感。
拍照時,我很擅長裝出奇形怪狀的表情,總覺得裝出那個「真係好樣衰**」的樣子,比起以原本的模樣抿嘴淺笑、露齒笑,讓我在鏡頭前能更坦然自在 —— 起碼「樣衰」的,只是我裝出來的樣子罷了。
我悄悄披着白布,走出山洞。它為我擋下陽光、雨水,一切刺眼而我不敢直視的事物。但我也不肯定,卸下布塊後,我最原本的模樣是否還能被喜愛,是否還能在陽光下感到坦然。
我害怕被凝視。
我在鏡頭前總是感到不自然,雖然我總是說自己不懂得拍「港女相」,但說實在的,有時我會羨慕那些被我調侃的女生,起碼他們有直面自己容貌的勇氣,有坦然把五官攤出來的勇氣,和被行注目禮而不逃跑的勇氣。所以我甚少獨照,也從不會「擺拍」。
其實我並不討厭拍照這回事。對擁有金魚記憶的我來說,照片確是能夠替我把某個瞬間保存,也是曾經歷過些甚麼的證明。但看着鏡頭、淺笑,「喀嚓」,三秒內完成的事,站在那裏卻像是過了三小時。腦中像是被灌進咖啡因般飛快閃過許多念頭 —— 他在看我嗎?我這樣拍照會很「港女」嗎?啊很尷尬。這樣笑會露出雙下巴嗎?啊還是隨便拍完便離開吧。她們也要拍嗎?在等我們嗎?我會很奇怪嗎......不知怎的,在鏡頭前總是很彆扭。
我還沒有獨自面對鏡頭後那雙眼睛的勇氣。我嘗試安慰自己,每天數以萬計的擦身而過中,我只是某人眼中的路人甲,或是連路人身分也沒有的「生活」和「日常」。明明如此不重要,明明如此,我還是會為自己在他們眼中的模樣焦慮。
我並沒有自己想像中活得那麼灑脫。站在鏡子前,大概我還是要承認,我正背着偶爾連自己也騙過去的包袱。
披着白布的我,始終活在山洞裏。
*廣東話口語,書面語為「我這麼懶惰,長大後一定不會化妝。」
**廣東話口語,書面語為「真的很醜」
後記:
繼中學文學課之後,很久沒有按着一個主題書寫了。筆觸鈍了,但能夠以文字表達內心一些無以名狀的感受和想法還是很舒暢的。有時閃過的文字串,會草草記錄在自己的聊天室或備忘錄,雜亂地散落四周,希望這裏能好好盛載這些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