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狂麥斯:憤怒道》的女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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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於2015年6月8日發表在《映畫手民》,經重新編輯後於2024年6月8日在此上架。

《瘋狂麥斯:憤怒道》(Mad Max: Fury Road)是一部很「男人」的電影,至少表面上看來如此。就類型而言,無論把它歸類為動作片或公路電影,或兩者的合體,都非傳統意義上的女性電影。就內容而言,奉行男權至上或以超陽剛死亡宗教狂熱(hypermasculine death cult)[1] 統治的威權王國(西方保壘〔Citadel〕)、形象粗獷並始終自責未能肩負「男人/父親責任」──保護至親──的男主角麥斯(Max Rockatansky)、形象陽剛的女主角芙莉歐莎(Furiosa)、鐵甲戰車、滾滾沙塵……直至電影開始了好一段時間,五名因不欲繼續為不死老喬(Immortan Joe)生育而上演大逃亡的美艷種母身穿薄紗在遍地黃沙中登場,此前幾乎不見任何男性以外的元素。當然,有陰柔女性角色的存在,不代表電影就不「男人」,甚或是一部女性文本。但若說五名種母盡是弱者、受害者,只有等待被拯救的份兒,則電影仍未脫女性為弱者的父權思維──畢竟陽剛女英雄的權力來源,在於「像男人」,而非「是女人」。因此,是否可從《瘋狂麥斯:憤怒道》中讀出女性元素,甚至讀出一個「女性世界」,關鍵不在於「像男人」的芙莉歐莎,而在於「像女人」的種母。

《瘋狂麥斯:憤怒道》裡出現的三種女性,分別是:

  1. 西方保壘的女統帥芙莉歐莎;
  2. 不死老喬的妻子(即種母);
  3. 芙莉歐莎的族人、過去棲身今已消失的「綠洲」(Green Place),現為荒地上的「機車奶奶」(biker grannies)的眾多母親(Vuvalini/Many Mothers;下稱「眾母」)。

三種女性的形象各異,信念也不完全相同,但她們至少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她們都是不死老喬及其王國所代表的父權統治下的受害人。這一點在種母身上自然最為明顯。她們雖然不像忍受乾渴的貧民,必須依賴不死老喬偶爾開放水源來維生;戰爭男孩(War Boys),雖然身患絕症 [2],卻依然彷彿受到宗教催眠般為不死老喬賣命;但她們同樣受制於不死老喬。她們不渴、不病,只是因為她們是不死老喬的性奴隸和生育工具。所以任憑她們再健康、再美麗,身體也都不屬於自己;她們居於西方堡壘裡難得舒適的房間,房門卻上了鎖,正如她們被鎖上貞操帶的身體。至於眾母,她們曾經擁有的綠洲因環境惡化而消失。眾母象徵與世無爭、自給自足、生態友善和可持續發展。她們保存種籽,彷彿大自然之母(Mother Nature),與憑藉石油立國的不死老喬截然相反。若無環境破壞,眾母的「女兒國」理應可以長久,因此,在戲中環境破壞亦比喻父權對女性的掠奪和侵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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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芙莉歐莎,不死老喬對她的迫害,自然要數七千多個日子以前對她及她母親的擄掠。然而不僅如此,不死老喬奪走的不只是母親的性命(在被綁架後三天死亡)和芙莉歐莎的青春與自由,還包括女性的芙莉歐莎(剩下男性的芙莉歐莎)。電影沒有交代芙莉歐莎如何渡過這二十多年遠離家鄉的日子,如何得以存活之餘,更取得不死老喬的信任,從階下囚躍升成為眾人之上的統帥,但可以肯定的是,芙莉歐莎不可能女性化如種母。她必須擁有與男人相當、甚至超越他們的能力,才有可能騎在前頭,統領他們。也就是說,芙莉歐莎必須「像男人」,甚至「是男人」;她的權力來自她能夠像男人一樣開車、開槍,甚至開得更好。她甚至比其他男角擁有更多的陽剛氣質──除了戰爭男孩和不死老喬的弟弟們,就連麥斯都未必如她;國外許多影評尤愛分析電影「女上男下」的一幕,當麥斯連續兩發狙擊不中,芙莉歐莎取過槍,借用麥斯的肩膀瞄準,結果一撃即中 [3]──所以,芙莉歐莎的男性化造型(例如:平頭裝、額抹焦油)並非只是為了好看,而是出於陽剛之必要。

芙莉歐莎的陽剛氣質或許為她帶來某種程度上的自由與權力,使她得以在不死老喬的王國裡來去自如,甚至救走種母;但是,以比男性更陽剛的陽剛所換取的這一切,所肯定的不免還是陽剛至上──即女人若要掙脫父權,只能成為男人。事實上,陽剛女英雄在多半由男性主導的好萊塢大片裡,也是屢見不鮮,也不能算是什麼新鮮事物,也未必特別顛覆。這麼一來,《瘋狂麥斯:憤怒道》若真有為主流電影的性別論述注入任何新意,則芙莉歐莎的陽剛女英雄形象所能提供的著實有限。既然陽剛女英雄的最大問題在於肯定陽剛(變相忽略陰柔),我們不妨把視線轉移到那些相對來說不那麼陽剛的女性角色身上。而與平頭焦額、豪邁帥氣的芙莉歐莎形成對照的,便是長髮白衣、飄逸柔美的種母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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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母雖然柔美,但不代表她們是弱者。雖然她們受制於不死老喬,又有賴芙莉歐莎才能逃走,但她們仍有自救和救人的本錢。這本錢來自她們的女性身體和專屬女性的生育能力,她們對不死老喬而言具有無上價值,原因正在於此。年老體弱的不死老喬急需種母們替他生下健康男丁,繼承其王國,表面上看似是種母們受制於其淫威,只有被剝削的份兒,但實際上,父權社會必須由女人生出男丁才能維持的這點事實,也間接賦予女性的身體和生育能力反抗的能量──要是女性的身體和生育能力不為父權服務,父權社會又該如何運作下去?

如此,身體和生育能力成為了女性要脅和打撃父權的本錢,在電影裡最明顯的一幕,就是當不死老喬最愛的妻子安格海菈(The Splendid Angharad)頂著大肚子擋在芙莉歐莎前,阻止不死老喬開槍。安格海菈以身體和生育能力作為武器,即使是防衛作用勝於攻擊,其意義卻比芙莉歐莎的槍更大。一來,芙莉歐莎的槍是再明顯不過的陽具象徵,種母的身體和生育能力卻無須借力女性所沒有的陽具,反而訴諸於己,變相肯定沒有陽具的女體──女體即使沒有陽具,也不次於男體,圍繞陽具所建立的男權因而被瓦解。二來,女性的身體也可以作為武器,而不是只能作男人的性愛道具和生育工具,則挑戰父權加諸於女性身上的各種「天職」。

父權的狡猾之處在於,一方面它將女性生育徹底工具化(正如不死老喬把種母當成生育工具,又如每個被逼迫必須生出男嬰來繼後香燈的媳婦);但另一方面,它卻又不停製造和重複「生兒育女是女性天職」的一類論述,強調女性生育乃出於自然。而這種對自然(naturalness)和本源(originality)的訴諸,正是(父權)異性戀規範(heteronormativity)賴以維持其霸權統治的一套機制。[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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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女性到底可否撇開「天職」,「不自然」地也把自己的身體和生育能力工具化,便成為女性是否可以扭轉父權對女性身體及生育本身及其論述之宰制的關鍵。女性的自主工具化與父權之下的被工具化有所不同,雖然兩者同樣切斷女性和生育之間的「必要」關係(後者強調「自然」,也只是為工具化作掩飾)。後者的唯一目的在於服務父權,因此論述也只會有一種,即女性的身體和生育能力除了服務父權以外,別無用處;前者則以此反抗父權,從而重奪被父權擄去和佔據的身體和生育能力,始能開展更多不為父權服務、專屬女性的身體與生育論述。

而這一點或許才是《瘋狂麥斯:憤怒道》最大膽、最基進的女性宣言:世界本來就是女人的,只是(一度)被男人盜去;男人不是主導,而是依附。不死老喬的王國全賴女人的奶水來供養,事實上,是他需要女人,不是女人需要他。他的「不死」不是真的不死,而是篡奪了女人與生俱來的生命泉源。因此,女性重奪生育(除了種母們的實際生育,也包括守護籽子的眾母要重奪種植的能力),也等於重奪世界,而電影確實也順應這一走向。在歷盡艱辛和犧牲以後,女人們──無論是陽剛帥氣的芙莉歐莎、貌美柔韌的種母或年老不屈的眾母,不失為一片多樣的女性風景──拿下了不死老喬及其王國,同樣被不死老喬禁錮來榨取奶水的乳母隨即開放水源,供百姓使用。即使這一路上女人們接受了麥斯和戰爭男孩奈克斯(Nux)的幫助,但最終奪回世界的凱旋時刻並無男人的容身之處。因此,奈克斯早已犧牲,麥斯淡然隱沒於人群。女人世界,不容男人沾光,也沒有男人的位置。

女人或者可以是男人,但女人也可以是女人。從種母身上,我們看到女人終究無法成為男人(所以在最初遇到麥斯,未知其是正是邪時,種母們接二連三被打得東歪西倒,凸顯了男女體力的懸殊);但,女人又為什麼必須成為男人,才可與父權匹敵?《瘋狂麥斯:憤怒道》在已然被父權掏空的母性本質論(如「天職」、「母愛」一類的說法)以外,提供了一條回歸女性身體和生育的路徑。於是,即將臨盆的肚子可以用來檔子彈、母乳可以用來洗手洗臉 [5]、母親可以嫌惡腹中塊肉 [6]。這是女人的肚子、女人的奶水,女人的孩子──女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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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David O’Donoghue, “Gender and the Genre film: ‘Mad Max: Fury Road’ and the diversity of the Wasteland,” Film Ireland, 23 May 2013.

[2] 可能是白血病,​見http://madmax.wikia.com/wiki/War_Boys​。

[3] Anthony Lane, “High Gear,” The New Yorker, 25 May 2015.

[4] 可參考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著名的操演(performativity)理論,詳見《性.別惑亂》(Gender Trouble: 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 1990)及隨後澄清誤解的《身體之重》(Bodies That Matter: On the Discursive Limits of "Sex",1993)。操演理論以變裝(drag)為例,揭示(父權)異性戀規範本身也是一場沒有自然和本源的模仿。

[5] 麥斯協助炸死敵方將領後與眾人會合,從車上取水清洗身上血污,洗了幾下他問這「水」是什麼,其中一名種母回答那是母乳,但無人驚訝,也無人覺得需要阻止。

[6] 安格海菈以外,尚有另一名種母懷孕,被其中一個眾母看出來。種母對眾母說,一定會生出個醜孩子;眾母回答,說不定會是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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