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魯汶的袋熊先生
在討論立法院的一團混亂之前,我們先把鏡頭移到歐洲。
1652年3月9日晚間的華沙,波蘭-立陶宛聯邦議會人聲鼎沸,各種咒罵聲此起彼伏。你躲在門外偷聽,原來是一群大貴族正在為了「是否延長會期」爭論得面紅耳赤。
之所以要延長會期,這與波蘭-立陶宛的貴族老爺們長達六個禮拜兢兢業業的尸位素餐有關。經過一個多月的來回扯皮與政治攻防,議員們成功在冬季會期解鎖了「蝸牛漫步」這項寶貴成就。波蘭與立陶宛的大貴族們相互掣肘到最後,春泥三月,雪融草長,眼看期程臨近結束,卻還有一堆議案無法處理,渴望進展的議員們只能無奈發起延長會期的動議。
然而,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加班,支持與反對意見針鋒相對。經過一陣鏖戰,立陶宛特拉凱(Trakai)地區的議員代表瓦迪斯瓦夫.西琴斯基(Władysław Siciński)受不了了(也有人說他收受了賄賂)。他慢條斯理的站起來,喊了一句:「Nie Pozwalam!(我不允許)」,接著拒絕投票,頭也不回的走出瑟姆(Sejm,也就是波蘭-立陶宛聯邦議會),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留下一眾貴族老爺們面面相覷。
這天晚上,西琴斯基的行為藝術燒壞了在場所有議員的CPU。其中,最傻眼的人莫屬瑟姆的最高議長安傑伊.弗雷德羅(Andrzej Fredro)。他怎麼也想不明白,好好的議會辯論,大家辯著辯著,怎麼把議員給辯沒了?由於此前並無議員落跑的先例,而波蘭-立陶宛聯邦又是採取全體表決制,因此,在既有的法律框架之下,無論弗雷德羅怎麼高速運轉大腦,都沒有辦法想出一個妥善的變通方法,幫助他繼續推動延長會期的議案。在議員們外出找尋西琴斯基無果之後,最後一絲希望破滅,議長大人實在沒輒,只能宣布延長動議作廢,會期休止,大家可以放假回家了。
雖然議長大人的決定令渴望準時下班與反對剩餘議案的議員們歡欣鼓舞,問題是,此次放假是臨時性的,是建立在西琴斯基發動忍術突然失蹤這個前提之下的權宜之計。如果議會沒有經過正式程序休會,根據規定,此前議會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艱難通過的法案就會全部失效,這意味著本屆議會同時又解鎖了另一項偉大成就:「白忙一場」。
這次議員落跑事件為波蘭-立陶宛之後的政治發展開了一個很糟糕的先例。無意之間,西琴斯基事實上行使了波蘭-立陶宛聯邦歷史上第一次的自由否決權(liberum veto),開啟了王國的大杯葛時代。自1652年3月9日晚上的落跑事件開始,波蘭-立陶宛聯邦的低效率迎來史詩級系統升級,從低效率轉直接進化到無效率的神奇境界。有了西琴斯基示範在前,往後的議員們也有樣學樣,一旦結果不如預期,那就翻開覆蓋的陷阱卡,直接使用自由否決權,伺機癱瘓議會,藉此達成自己的政治目的。
從此以後,隨之自由否決權而來的,是「境外勢力」與「境外勢力代理人」的共襄盛舉。整個十八世紀,瑟姆成為了地緣爭霸的樂土。沙俄、普魯士與哈布斯堡王朝逐漸意識到自由否決權的精妙之處,紛紛選擇在華沙扶持起自己的利益集團。但凡議事過程不順心,輕則指使議員集體杯葛,重則教唆議員聯合罷工,發動降維打擊,任由議會停擺數月,提早四百年實現國家級無人駕駛技術,致使曾經繁榮昌盛的波蘭-立陶宛聯邦迅速隕落,成為中歐大陸上的二流國家。隨著波蘭-立陶宛聯邦的大政小情統一交由聖彼得堡、柯尼斯堡與維也納遙控指揮,歷代波蘭-立陶宛聯邦的國王只能帶著一臉生無可戀的表情來上班,這個國家基本上廢了。
在這其中,比較殺伐決斷一些的國王,例如揚三世索別斯基(John III Sobieski. r. 1674–1696),就會利用政治妥協、賄賂以及武力威脅等方式操控議會、變著花樣達成自己的目標,玩弄規則於股掌之間,設法取得行政權與立法權逐漸的權力平衡;至於那些相對慈眉善目的國王,例如心寬體胖的奧古斯都三世(Augustus III. r. 1733–1763),就對瑟姆的混亂無能為力了。據後世統計,奧古斯都三世在位的三十年間,居然只有一屆議會曾經通過法案,其餘時間議員們都是在樂此不疲的吵架和混吃等死當中度過,唯境外勢力是從,可謂腐敗得震古爍今、腐敗得出類拔萃、腐敗得爐火純青。
1788年至1792年間,由於國家實在糜爛得不成樣子,波蘭-立陶宛聯邦的末代君主,波哀宗斯坦尼斯瓦夫.奧古斯特.波尼亞托夫斯基(Stanisław August Poniatowski)終於開始了最後一搏。在他任內,憲政改革的班機起飛,國王聯合資產階級通過了廢除自由否決權的「五三憲法」,剝奪了貴族老爺們癱瘓政府的權力,並將農民置於政府的保護之下,將貴族與國王叫板的資本據為己有。結果,波哀宗此舉激怒了保守勢力,他們組成塔戈維查聯盟(Konfederacja targowicka),和國王打內戰不說,還引狼入室的向聖彼得堡求援,正中俄羅斯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下懷。
波蘭的結局不難想見。大軍壓境,國王失敗了。1793年,沙俄與普魯士第二次瓜分波蘭;1795年,不甘心的波蘭英雄塔德烏什.柯斯丘什科(Tadeusz Kościuszko)帶領底層人民發動起義,一時間大有民族復興的跡象。然而,隨著沙俄軍隊發動強力鎮壓,勝利的再次希望落空,波蘭第三次遭到瓜分,從此歐洲的地圖變得毫無波蘭,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為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