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成大SCM團契的送舊,在歡樂、感傷、溫馨交織的氛圍下結束。每年都會經歷的送舊,這回卻有特別不一樣的感受。
畢業禮拜後,筱涵找我合照時,眉開眼笑地說:「你是帶過我最久的輔導耶!五年~」我對他自然流露的喜悅感到開心,但心想:「五年算久嗎?應該還好吧。」不過,仔細想想,能夠陪伴一個學生從大一到碩一畢業,這也真不簡單。
這五年,對我來說則有另一層意義:我真的把一個學生從大一帶到畢業了(去年的送舊不算,因為大四畢業的學生沒有真的離開台南大專,都繼續讀研究所了)!我真的完整見證學生成長的生命軌跡!這也代表,我再也不是菜鳥了。
前陣子天主教青年中心的文慧找我錄節目,談談青年工作者服事的心路歷程與反思。突然想到,自從我當成大團契的輔導後,社團相簿裡面就很少有我的照片,因為我都是負責拍照片的那個人。
我一直都記錄著大家,但我是怎麼走到這裡的?
一開始接成大團契的時候,既熟悉又陌生。由於自己年齡與大學生相近又很菜,除了大一生以外,其他契友基本上不會認我為輔導,因為舊生認的是前輔導。我自己的經驗是,契友要「認新輔導為輔導」,大概需要兩年以上。對了,那時還面對新任會長落跑,從此不來團契的震撼彈。
大家感情沒有很好,但也不是不好。我也不知道怎麼關心學生,連我要怎麼關心自己都不知道了。要如何一起團契,真不簡單。我活力充沛,不過比較是把力氣花在如何確認主理把聚會弄好,然後怎麼接球,怎麼成為回應者,怎麼製造一個「有盼望的收尾」。一開始很用力欸,我還揪大家一起讀《好人總是自以為是》,雖然內容精彩但讀得有些辛苦。
帶團契滿開心的,但總有些不踏實。那種不踏實,就是我一直在運轉、給予、吸收、帶領,但沒有悉心看見學生活生生的處境,更別提分擔他人的生命。在大家面前,我一直呈現「知識型」的模樣,總是有好多點子、想法、洞見要分享,但私底下內心的情感頗混亂。這種不一致的感覺,呈現在我服事的靈命狀態上。總言之,我一直在意「怎麼做」與「做什麼」,勝過「要成為怎樣的人」。
我越想控制很多事情、想讀越多的書的時候,應該是我跟碧容感情最不好的時候吧,哈哈。
講幾個故事。
有一個學長個性頗樂天,滿穩定參加團契,幹話不會少。但他鮮少聊自己內心的事情,很多時候都是草草帶過。某次他極為難得的在小聚中落下眼淚,不懂為何自己如此努力,但感情還是以失敗收場。難以名狀的挫折、無助,藉由淚水訴說一切。
而我卻對這極為反差的畫面感到相當抽離且不知所措。當他把眼淚獻給我,我不敢直視他的雙眼。我甚至把頭撇過去。
最後怎麼收場我不記得了,我對自己的「無能」感到無比羞愧。那個一直以來都很會「做什麼」的自己,面對他人的痛苦卻是如此徬徨又稚嫩。
有一次,有兩位姐妹跟我說,她們被一個學長用不當的言語調情。到底構不構成性騷擾,其實有些灰色地帶,但姐妹們覺得相當困擾,畢竟在團契中還是會看到學長。我跟她們聊了幾次,幫助她們梳理自己不舒服的感受,以及讓她們相信遇到這樣的事情「不是自己的錯」。
她們都是很優秀的人,但總是遇到一些爛到爆的追求者,並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問題。我聽到後非常心疼,同時深深對男性可以在父權文化中合理化各種不當追求的行徑感到憤怒。
其實,學長曾對其中一位姐妹道歉過,坦承因為課業壓力極大而說出很不適當的語言。他很渴求他人的陪伴,但他可能不知道他的言行舉止,已經造成她們數個月的困擾。後來因為疫情暫停聚會,加上大家要畢業了,他們便沒有其他互動。
而我依稀記得,兩位姐妹其實最後有期待我能跟學長「好好聊聊」,讓他清楚知道他做錯的事情。
但我沒有做,我甚至連傳訊息給學長都沒有,他甚至至今也不知道我知道這件事情。
深深感受到自己的懦弱。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同齡的學長提起這件「尷尬的事情」,他也「不認」我這個菜鳥輔導。我連關心他的勇氣或能力都沒有,因為我自我設限不夠格去關心他。是的,在姐妹們勇敢面對之際,我只做了半套。協助她們自我接納後,面對犯錯的人我卻逃走了。至今仍有罪咎感,很後悔當時沒有積極挺身而出。
原來,我也是父權的幫兇嗎?
看見狼狽不堪的我,你或許有些不熟悉。不過,那曾是真正的我。
明漢哥曾跟我說,成為一個輔導,會被迫成熟。
學生的狀態千奇百怪,但對生命探尋的熾熱動力,哪怕傷痕累累,都有機會孕育出獨特的信仰。若相處地夠深刻,每個生命故事用十萬字論文描述可能多稍嫌不足。
我曾開玩笑對一個新進同工說,成為輔導基本上一定要學會處理兩件事情:失戀與車禍。
輔導不僅要真實地接觸他者,同時也要成為生命的引路人。但我憑什麼引路?憑著生命經驗的堆疊、反思與見證。輔導漸漸將各種身體與心靈的傷,視作宛如波浪的起伏,因為自己也曾經歷過。於是能以溫柔且堅定的姿態,牽著眾人的手繼續向前。
我真的沒有多了不起,很多時候是被迫的呢。是猝不及防的事件,讓我被迫面對生命的破碎,映照脆弱的自我。我們都頗需要上主的恩典。
明漢哥沒有留下任何交接的重合期,當我當上成大團契的輔導時,他就很「放心」地撤退了。一開始有點慌,甚至有些埋怨;但現在很謝謝他,我也長大了。我曾覺得他是遙不可及的楷模,但我清楚知道,他也被迫學習好多事情。
原來,我們要鍛鍊的不是堅不可摧,而是好好灌溉內在生命的韌性。
牧養學生有什麼技巧?每次都聽到一些很空泛又近乎口號式的標準答案:聆聽、不批評、接納、開放的心、做朋友、引導。而我認為,與其過於探究「所做」,更該思考「所是」。換言之,我的狀態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狀態?
知名的人本主義心理學家卡爾.羅傑斯(Carl Rogers)在《成為一個人》提到,當一個談話關係滿足三個條件,案主就會自發地從中找到積極、建設性的力量。他更能體驗自己當下的感覺、接納自己的情緒、自由真誠地表達。他把自己給「活出來」。我有時會以這三個條件反思我與學生的互動。
第一,真誠。我是否如實地在談話的過程中表達自己的情緒與狀態?我是否將輔導的職責強加在自己身上來掩飾面對難題的無能為力?我是否能坦然分享自己的無力?我是否敢誠實地說出我對他人的觀察,儘管那會有點刺人?
第二,同理心。我是否能不先判斷事情的是非對錯,而能理解故事的脈絡?我是否能設身處地地站在對方的世界中感受這些情緒?我是否打開自己的內心,接納自己的一切,好讓我能接納對方的一切?
第三,無條件的正面關懷。我是否能真心地發出憐憫,而非講道理?我是否能不預設立場,而是先注視受傷的靈魂?我是否真實地聆聽與回應,讓他感受到善的力量?我是否能不帶偏見地疼惜犯錯的人,因為深知自己也曾犯錯?
這著實需要靈命操練。盧雲神父(Henri Nouwen)在《記憶的治療者》說到,牧養者是成為神「活生生的記號」,但「我們首要關心的生活方式,不是與人在一起,而是與神在一起,不是與任何需要我們注意的人同行,而是與神同行。......靈性幫助我們分辨服事的動機是否出於渴望被喜愛、被稱讚或被尊重。」[1]
我們首先培養的是與神的連結,進而成為渠道,將神聖的泉水流向所牧養的對象。學生表面上是尋求我的接納,但這背後是因為上主已接納了我,接納了所有迷路的人。
「我所聽過最安慰人的話是:『我甚願你能經歷到你自己,就如同我經歷你一樣,這樣你就不會如此沮喪。』事奉中最大的奧秘是,即便我們為自己的弱點與限制所勝,我們仍能十分坦然,讓神的靈,就是那神聖的保惠師,藉著我們照亮他人,帶來光明。」[2]
十分坦然。
大專中心到底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得以讓學生安放靈魂,十分坦然地面對自己與上主?我想,或許是在面對學生的黑暗面時,我們不會被嚇到。光是不被嚇到,就給他們好多的能量。這是我近年來最奇妙的體會。
如果有所謂的輔導訓練,那就是活在一個與神同行、日日更新的生命中吧。這些牧養的經驗,固然可以化為經驗法則,但一旦語言捕捉了這些經驗,也遮蔽了某些奧秘。
能專注帶好一個團契,或許對很多全職同工來說是種「奢侈」。垃圾桶旁的蟑螂要打、二樓的爛芒果要清。糟糕,熱水又不熱了。更別提大量的行政事務,以及承受「人數增長」的外界壓力。
因為我的這種奢侈,難免對牧養產生許多「理想性」,但要時時提醒自己別站著說話不腰疼。假設我站在柏恩的位置,我大概也會很焦慮。
沒想到花了如此多篇幅寫下這些雜想,記錄自己長大的過程。
「我甚願你能經歷到你自己,就如同我經歷你一樣。」我好喜歡這段話,或許這就是團契的奧秘。而這一切的前提是,上主用獨特的眼光看待我們每一人。
當多馬用指頭伸進耶穌釘痕的手,他也在經歷自己破碎的生命。醫治的泉源從傷口中中流出。
最後,附上一段我最近在讀的《徬徨少年時》中的一段話,寫得真美。
「每個人的生命代表一條通往他自己的道路,代表他在這條路上所做的嘗試,代表他在幽微小徑中得到的啟示。從來不曾有人完全成為他自己,儘管如此,大家還是努力去嘗試,有人懵懂,有人清醒,人人盡其所能。……每個人都源於自己的母親,都以同樣的方式來到世上,都出自同樣的深淵。人人嘗試走出深淵,朝各自的目標努力,我們可以彼此瞭解,但真正能夠深刻瞭解自己的,卻只有每個人本身。」[3]
我甚願你能經歷到你自己,就如同我經歷你一樣。五年後,期待聽到你們的故事。
[1] 盧雲,《記憶的治療者》(新北:校園,2018),頁42。
[2] 同上,頁91。
[3] 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徬徨少年時》(台北:遠流,2017),頁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