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老闆正式開始出招。
我被拔掉營業額最大、負責全公司P&L的職位。
在陪同他一起出差美國參加CES的去程,臨上飛機前,他告訴我在LAX轉機時,有話跟我說。
手法上應該可以再細膩一點,我想著。
但是比起之後他頻頻出手的節奏與方式,原來是我多慮了。
溫良恭儉讓,講溫度、氣度都只是用來貼瘡疤的藥方子。
初始,遑遑不可終日,想著這種事情怎麼會輪到戰功彪炳的我?人生的兩大悲劇,躊躇滿志與萬念俱灰竟然只在咫尺之間。
我告訴傑哈德,我已然走不下去,求Y能夠提點迷津。
具有特殊能力的Y是我們的心靈導師,在父遽然離去之際,給我們提供了父親及生祖母最新的訊息,告訴我們如何與未完成人生功課選擇驟然離去而後悔不已的父親聯繫。
在我執著於一段始於莫名,終於無言的關係時,告訴我如何接受自己,允許自己出錯,前世今生糾纏總會有彼此的功課必須完成的功課,帶著些許的遺憾拼命綻放,這是與自己達成和解的唯一辦法,要我放下焦慮,與不完美的自己和解,然後發願去愛那個完整的自己。
然而卻等來了Y的這句話:
「告訴你哥,事情還沒有開始呢,一連串的挑戰才剛剛要登場。我現在還不能與你哥見面,等到他把屬於他該做的功課完成了,緣份到了,我們自然會見面。」
初聽聞的彼時,我一些情緒因之醞釀。
當第一滴雨開始落下時,我倉皇地四處尋覓,反而找不到可以借傘的人,接踵而至的狂風暴雨,多得是找不到答案的問題,治絲益棼,所有形形色色的指指點點我只能獨自囫圇吞下。
老闆的出手越來越辛辣,也越來越明顯。那已經不是my way or free way,擺明了就是要我去free way。偏偏求救的回音宛若在無響室裡迴盪,傳不到可以傳遞的彼端。
很難。尤其諸多試煉接踵而來,每天圍繞著的都是負面的影響,老闆鄙夷的眼神,同事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錯身而過停住腳步,聊上幾句的老部屬,不久就會被約談。與同事之間短訊往來,迅速被截圖,留下紀錄向上呈報。這就是我身處的場域。
我做錯了什麼嗎?話說責任政治,我的職位本就該對業績負責,對EPS負責。然而一家上市公司在一年多內換上第三位財務長,這大概率的闡明了一切。
想著想著,反而在荒漠中長出了理、冷漠與從容。
橫眉冷對千夫指。
我對得起任何一毛錢公司付給我的薪水。
我開始嘗試著收心定下來,認真的誦經。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開始找解經的參考書目,想要弄清楚什麼才是云何應住、應云何住,不同版本中原來鳩摩羅什與玄奘法師的翻譯出入之處,前十六回與後十六回的相互對應,云何應住與不住相布施,這兩者的「住」為何不同?
於此種種,我注意到大家討論四句偈的內容該是什麼?
該是:
若以色見我
以音聲求我
是人行邪道
不能見如來
抑或是,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
應作如是觀
突然間我想到年初Y所說的,緣份到了,自然就會相見。
我也想起來約莫兩年前,我在悲傷的達拉斯首次與他在電話上聯繫,想在千絲萬縷的一段關係裡尋找出口時,Y告訴我的,大智慧要靠自己發願。
「你有你的人生功課,她也有。」
背後的靈魂都有過去的意義,而我必須面對我自己的人生課題,
學習愛,學習放下自尊。
「你必須願意用此機會轉變自己,但不只是眼前的問題。你必須與自己的靈魂和好才能自由,靈魂跟著自由。」
「願力,明白,然後實踐。」
「而發願之後,」Y充滿磁性的聲音在異鄉的清晨宛若洪鐘不停地迴盪,「你的挑戰才會真正開始。」
淨只記得念Y囑咐我的祈禱文,卻把伴隨而來的挑戰看得不以為意、太輕鬆,我太強了,I’m the tough guy。
我還是那一個自以為是的阿基米德,只要給我一個支點我必將支起地球。渾然不知我只是那個不曉得天高地厚的Icarus,雙翼上的蠟早就被炙燒的陽光熔融,不停地迴旋、迴旋,終於不意外地墜,狠狠地摔回地面。
原來挑戰來得如此迅雷不及掩耳、既快又急,令人無法招架。
我必須承認我慌了,這在過去人生經驗中尋找不到蛛絲馬跡的挑戰,除了埋怨,我靜不下心來細思Y曾經傳達的訊息。
「面對自己的課題,會議中充滿著挑戰你的權威,都是老天爺的考驗,要改變你本來的反射動作。」然後一點一滴會改變。
「你會貢獻更大的人生願景。」
八個多月過去。
新的機會還在慢慢成形,那是一道光,本來是深陷如馬里納海溝深不見底的黝黑一片,遙遠的上方依稀開始有些光影搖曳,溺水多時,我開始感覺到一股浮力輕輕地把我托著往上,那光影依然模糊,但是愈來愈明亮,感覺周邊的泡泡往上的速度開始變快,泡泡的數量越來越多。
素來低調的Y決定辦一場公開的攝影展,惠月傳了一份簡介給我。
我正準備著朝不保夕的工作所要求的來年度預算,來不及細看,只看到住址:
「台中?」
「是的。Y的攝影展。」
我才意會過來展覽人是Y。
請秘書準備花籃,我想要參加,但是擔心Y會不會應允。
惠月告訴我,Y很歡迎我去。
那是一個溽熱的初秋午後,一場雷雨正在發展。
我與家人一起進到會場,妹妹問我誰是Y?我告訴妹妹,我也不知道,素未謀面,我也只聽過Y的聲音。
離開幕式的時間約莫還有二十分鐘,我帶著妹妹看著照片,告訴妹這幀照片取景的重點在哪裡,光線與構圖是如何左右一張成功的照片。
這時候,一張戴著口罩的臉與我四目相對,他走向我,我不自主地向走來的Y深深一鞠躬,伸出手去。Y一把拉下口罩,握住我的手:
「我是涂.....」
Y一把把我拉過去,緊緊地擁抱我,我的眼眶盈滿淚水。
「謝謝你,Y。」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