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之子【短篇故事】

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遠房表親過世了,遺下一個男孩。

他是個不幸的孩子,經歷如此可怕的慘劇。

      他居住的小鎮遭遇歷史上最嚴重的大火,幾乎把整個小鎮給燒了。他雙親不幸被惡火吞噬。有往來的鄰居、與雙親熟識的友人、他父親工作的同事等,與這個家庭有聯繫的人,似乎無一倖免。

      他舉目無親,又沒有熟人願意收容。這孩子年紀還這麼小,又沒有謀生能力,我只好收養他。

      反正我年紀一大把了,卻還是個光棍;沒有能照料我生活的伴侶,膝下也無子。孑然一身的;往生後恐怕也不會有人能幫我處理身後事。

      不曉得能不能代替他逝去的雙親,但我會盡我所能全心全意愛這可憐的孩子。

嘗試詢問關於這孩子的任何消息;然而,正如我先前所說的,他的親屬、週遭的友人、認識的人,也就是跟他相關的人士,幾乎都葬身火窟了。我實在找不到任何線索。我只知道大家私底下稱他是「拜惡魔的邪靈。」

這些鄉巴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這樣一個人畜無害的可憐孩子,怎麼可能跟惡魔扯上邊?

      我看他乖巧聽話,又會幫忙做家事。表面看起來,他跟別人家的孩子沒什麼兩樣;只是平常安靜得不像同年紀孩童該有的樣子。多數時候,他只是靜靜地瞪人──那般冷酷的眼神著實令人驚懼。

      可仔細想想:畢竟經歷過那種事嘛……我覺得,可能得花些時日,用更多的溫柔、關心,才能讓他慢慢敞開心扉。

如此看來,我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盡可能陪他、疼他。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男孩對在我這邊的生活似乎習慣了,也開始會對我露出不同表情:有時候,他會調皮地跟我玩躲貓貓;有時,他會整天跟在我身後,時不時蹦到我面前,咧嘴而笑,或搞怪吐舌;又某些時候,他會假裝心情鬱悶,當我詢問起,才露出「沒事啊」的輕鬆笑容,故意逗我。我很自然聯想到「這就是普通的孩子呀。」這個孩子就只是想吸引大人注意罷了。怎麼看,他就是正常的小孩──跟其他人口中傳的「惡魔的孩子」的形象相差甚遠。

      儘管我家小孩看此來多麼人畜無害,人們對他的驚懼仍未因我努力澄清而有所減少。謠言甚囂塵上:說什麼「都是裝出來的啊」、「他就是披著人衣的魔鬼」、「鄰居久病臥床,遲遲無法康復,全都是這孩子害的。」更有人家裡出什麼意外,就聯想到我的小孩,說什麼「都是他把厄運帶進本鎮。」說真的,這些毫無邏輯的說詞,在我耳裡,就只是牽拖。謠傳最後甚至演變成「那男孩的家鄉之所以會付之祝融,全都是這惡靈之子惹得禍。」

     「這些人瘋了。」我說,「別理他們,我的孩子。」

      他只是點點頭,然後默默跟著我。

      我注意到鎮民對我的孩子開始有攻擊性的行為。起先──並不是什麼值得記在帳冊上的仇恨──會有附近的孩子對我家男孩潑沙子,如此的惡作劇的行為。我並不特別惦記於心。畢竟,我還是想維持鄰居之間的和氣。並不想特別為了哪家的野孩子那種無心機的捉弄而怨懟人家的家長。我也並不需要為了一句毫無誠意的道歉跑到人家家門口要求對方非得壓著小孩的腦袋低頭跟我家孩子賠不是──我才沒那麼小家子氣。慢慢地,這些傷害行為變得嚴重。我孩子身上總帶些瘀傷回家。

我試著詢問這孩子「誰欺負你啊?」他只是低頭,什麼話都不肯說。可以理解:可能是怕告了密,被那個霸凌者知道,之後會更難進到那群小孩群體。畢竟,就是有那種靠欺負人取樂的傢伙。那種傢伙可能也沒有特別的理由,只是純粹想欺負別人。

不知道誰帶頭霸凌我家的孩子,這種惡行也只會越演越烈。在我的堅持之下,孩子他總算──儘管看起來有些不情願──指出一個人家的家門,讓我至少有機會隨便找誰興師問罪──不管他是不是真的領頭的惡霸。我到那個我認定是帶頭的霸凌者家找到能當面問責的大人,並刻意鬧大整件事,吵得附近幾乎所有家裡有小孩的人家都知道這件事,才肯罷休。

本以為,做到這份上了,他們應該會離我家孩子遠一點;事實恰好相反:霸凌狀況變得越來越嚴重,甚至到了讓我懷疑是我自己做錯什麼、開始覺得是不是跟哪個誰結怨,人家挾怨報復,拿我家孩子當替死鬼。

      「別怕,孩子。」我試圖詢問他是否跟鎮上某個大人物的孩子有過衝突,「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跟誰──某某人的兒子?也許──處得不好、哪個人特別看你不順眼?是不是惹了誰?還是誰來惹你?──都好,有任何線索、任何名字?都跟我說──我們用『大人的方式』解決。」

      他低下頭,什麼也沒說。

      我判斷暴徒──鄰居也好、學校的小孩也罷、或陌生人、或與我熟識的人,總之這座城鎮中的所有居民──肯定都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圍毆這個孩子。我開始變得疑神疑鬼,被害妄想甚至到了偏執的程度;我無時無刻無不想像哪個誰,臉上明明掛著笑臉,私底下卻咬牙切齒、盤算要怎麼暗算我的孩子。這些邪惡的鎮民,沒一個好心的。

      於是,我平時只讓還待在我身邊。我只知道:讓這孩子待我身邊的每一秒鐘,總有某個誰預謀襲擊他。既然如此,乾脆完全與人隔絕便罷。我自己也很有意識的,盡量避開別人的視線,也盡所能避免任何非必要的──也就是除工作場合,或採買生活用品時──社交應對。

就在此時,事情變得有點不太對勁。正當我以為已經斷絕任何人接觸到孩子的機會,發生一連串難以用常理解釋的怪事。

        起先是我家門口出現被支解的老鼠屍體:被人開腸剖肚,像是被拖行,內臟沿路拖行到門邊。這種情形持續幾天,而且每過一天,門口就多一隻死老鼠。我原先以為是鄰居低級的惡作劇,便不加理睬。過了大概兩週吧──細算,門口剛好有十四具老鼠的死屍──這種低級惡作劇才停止。

        原以為事情應該平息了才對。沒想到竟然變本加厲。

        再來則是平時群聚門口的家雀,被人用鐵串串成一串一串的,插在我家門口的花圃。這種低劣的行為又按一樣的規律──在花圃插滿十四支麻雀屍柱──持續了兩週。同樣地,我並無打算一一去細究,也對這群令人作嘔的鄰人沒更多話想說。我至多在門口插上告示牌「適可而止!」不管有沒有效果。同樣地,插上麻雀屍體串的惡作劇在過完兩周之後就又停止了。

        又過了大概一周,附近傳來惡臭;我家周圍甚至瀰漫一股動物屍體腐爛掉的腐臭──奇怪的是,我很確定,家附近並沒有人畜養家畜或以屠宰為業的人。更加離奇的是,郊外養羊人家的羊群突然整個消失。過了不久,像是遭受毀滅性的天災,一下子所有慘劇都降臨到我頭上:數不盡慘遭支解的羊屍遍布我家周圍:似乎所有走失的羊隻都被堆在這兒了,而且悉數被完整支解,無一倖免。牠們雖然是食用畜類,卻沒有任何一頭畜牲的肉被取用:牠們像是被專門屠宰的人士細心處理,內臟卻都留在剖開的部位。看起來像什麼?──看起來像祭祀儀式時宰殺來祭拜神祇的祭品;儘管,一輩子住在這裡,我從沒見過類似的祭祀活動,也不曾聽過誰或哪個團體信奉的教派用過如此詭異的祭拜方式。

       我才察覺事態不妙。


「住不下去了吧,這下子?當所有人聚起來圍剿你,你也莫可奈何。」我這樣自我安慰一番,在能夠冷靜下來、想出解決方法之前,「想暫時離開,出去避避風頭」的念頭早已盤據整個思緒。

我開始打理一些行囊,打算一逮到機會,就帶孩子離開。就在情緒處於緊繃狀態之時,小鎮又發生一連串離奇的命案。令人感到不安的並非突發駭人聽聞的連續命案,而是受害者們如出一轍的慘狀:不是五臟六腑被挖出來,就是四肢分離,身體支離破碎──就像處理一頭拜神祭祀用的牲畜一般被對待。該這麼形容較為貼切吧:像是用活人進行某種獻祭儀式。

這種現象很快讓人聯想到「敬拜惡魔的儀式。」鎮上的居民發了狂似,四處追殺所謂「惡魔的信徒。」有些定期聚會的小團體被毫無憑據地打成邪教集會,而被屠殺。已經搬到郊區、離群索居的人家,被一大群舉火炬的暴民圍攻、焚毀;住在裡面的居民被斬首,首級被插在木樁上,而身軀被千刀萬剮後棄置樁腳之處。甚至有遇害者根本是未經調查、詳細確認就被私下處決的無辜人士。有人更可惡:顯然以「獵巫」的名義,公然處決長久以來有利益衝突的競爭對手。以及,完全喪失人性的:以獵殺人取樂的暴虐之徒,出現在任何公開處決「疑似惡魔信徒」的場合。

這座小鎮儼然陷入無可救藥的瘋狂:鄰居彼此仇視、猜忌,甚至相互廝殺。有人想趁被幹掉之前,就搶先襲擊鄰人,卻反遭鄰人報復而慘死。馬路成為械鬥的戰場;經常在路上看到不久前還是朋友的人相互殘殺。還有人將才剛殺害的人的屍首拖行,向殺紅眼而舉刀相向的狂熱分子證明自己不是惡魔信徒。家中更是不得安寧:枕邊人懷疑朝暮相處的伴侶偷偷敬拜惡魔,趁對方鬆懈,一刀割開人家的咽喉。整個城鎮,裡裡外外、任何角落,無不瀰漫血氣、無不充斥廝殺的叫囂;殺戮無時無刻上演,橫屍遍野。

       我看待不下去了;準備立刻帶著孩子逃出這個人間煉獄。


終於,矛頭指向我的養子──那個打災厄之地過來的「惡魔之子」──一群舉著火炬的暴徒,集結在我家門口。他們排成相對整齊的大方陣,就好像突然想起該仇殺的對象、一下子摒棄對彼此的仇恨,組成一支「像軍隊」的鄉勇團:甚是煞有其事推派出帶著軍帽,像是軍官的臨時領袖。

       「交出那個孩子──」「交出惡魔的孩子──」

       鎮民在門外吼叫;整齊的踱步聲甚至震動窗子。

       「不,你們認錯人了──」不曉得為什麼,腦中一瞬間閃過不適用現在處境的拙劣反諷;這種毫無用處的幽默一點也沒緩解緊張。透過牆壁,可以聽見石塊、物體撞擊牆面的聲響;一片石磚碎塊擊中窗子,玻璃飛散各處。

       「殺進去──」「殺──」

當下我根本沒有任何思考的餘裕,只記得抓取手邊用得上的東西。我拾取火鉗當作應急防身的器具。「磅──」「磅──」的聲響規律地傳來;所幸先一步用木柱抵住門了,那群暴民短時間內無法輕易破門而入。我奮力推所有靠窗的櫃子,把所有對外的窗子堵住,並將一些矮櫃、桌子、椅子翻倒,疊放在所有可能的入口前面,並盡我所能將通道堆滿雜物──至少能當作障礙──做好短期抗戰的心理準備。

        未如我所料,外頭的暴徒並未撞破大門闖入。好像在計畫什麼,他們退離屋舍,圍聚在一起。騷動雖未熄,他們卻沒有下一步的行動;而我暫時能趁空檔,小心翼翼繞過滿地的碎玻璃,悄悄靠近被砸碎的窗子旁邊,盜一眼門外的情況。我發現他們用一堆砸毀的木架或從家具拆下來的木板,堆成一座小丘,隨後便用手裡的火炬點燃。他們圍聚這座篝火,興奮地繞圈、手舞足蹈,同時反覆吟唱咒語似的語詞。而圍聚屋子的群眾越來越龐大,完整將我的屋舍圈圍起來;看樣子,任何逃生的路徑都被截斷了。

        「各位,拆了這棟房子!」突然傳來一聲號令。

        群眾蜂起鼓譟「燒毀這棟房子、燒毀這棟房子!」邊拾起燃燒旺盛的木材,快燒到自己的手也顧不得,或說「忘了炙熱的怒火正啃蝕自己的骨和肉」──重新往屋子聚集。

        「燒掉、燒掉、燒掉──」

        我從屋內可以感覺溫度逐漸升高;外牆開始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音──怒火咬嚙牆外的磚瓦;炙焰的獠牙逐漸咬入屋內。

        好吧,這下出不去了;至少,也沒有任何人能闖進來。怎曉得,就在這種危急存亡之時,我拙劣的幽默感又作祟了。無論如何,儘管效果微乎其微,起碼能讓心情稍稍舒緩些。

「別怕,」我轉過頭,自己已經心慌意亂了,試圖安慰身後的孩子,「有我在,我會保護你。」

正當我鼓起所剩無幾的勇氣,一把緊握剛剛從爐邊取走的火鉗,準備做最後一番掙扎,看到火光在正前方投射出一個巨大的身影。那不是屬於這世界的存在:一個頭頂長有山羊角,渾身像燃燒熊熊大火的巨大身形,張開大臂,逐漸膨脹,似要將我整個人吞噬的黑影。我嚇得腿都軟了;驚慌失措,手突然無力,火鉗落在腿邊。心裡僅存丁點「就算自我犧牲,也得保護身後的孩子」的念頭,幾乎要跟著身體,被漆黑的黑影吞沒殆盡。我企圖抗拒渾身不由自主的戰慄,用顫抖不止的慣用手摸向火鉗,並轉身用僅存的力量撐起上半身;只見一個頭上冒出惡魔的角,手裡握著挖出內臟的刑具,面無表情的人影,正朝我面前緩步走來。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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