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6:30,我來到逢甲大學操場,照了慣例做了暖身操,開始跑步。今天的目標是順時針方向8個跑道各跑一圈,再逆時針跑8圈,最重要的是不刻意追求配速,練習用體感維持心跳的穩定。一直以來我雖深諳「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註1)的道理,但舉凡生活日常、工作模式或運動習慣卻總是慢不下來,更可以說我已經嘗過多次「使力過於猛急」的苦頭。
控制自己的心跳,慢而持久的跑下去,是這次的練習目標。當然,看見隔壁跑道四分速跑者的優秀跑姿,便產生一股急起直追、想比較競爭的念頭,我定定地望著前方跑道,將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村上春樹曾建議剛接觸慢跑的人:「記得將身體現在感覺到的愉快感受原封不動地留到明天」,恆久的堅持除了意志力,更要學會掌握適當的節奏,對我而言跑步的練習,也是人生態度的演練。
隨太陽逐漸高升,將前方的跑道照得慘白,我看見自己正踏在無數前人跑過的痕跡上,同時也看見其他跑道的人全都努力地往前邁步,有時候我真的很渴望生命的燥熱,很渴望激情而痛快地與人群相濡以沫,大口深吸生命的氣息,一起共同奮鬥著什麼;但有時候又覺得與世隔絕,在一層的透明帷幕裡,感受不到任何人的連結。如果以人類圖「人生角色」的詮釋,大概因我是6/2人(註2),所以時常有想要衝撞世界(受6爻影響)及逃離社會(受2爻影響)的矛盾存在。
平常生活中,多次聽流行歌太過投入,導致深陷無法抽離的悲傷經驗讓我必須謹慎。但跑步時,我可以盡情聽喜歡的流行抒情歌,當全身各個部位及器官協調地運動,心中洋溢的情感可以隨跑道軌跡流淌,有著適當的引導,情感不會產生濫觴的情形。朱天心在小說裡提到藝術家與精神病患只在一線之隔,兩者都能敏感察覺原始生命力,若將原始生命力比喻為河水,藝術家透過形式構築河堤將河水引導為藝術作品;精神病患則因河水氾濫,一發不能收拾,在意識中分崩離析,成為不醒之夢。我深深讚同其中意義,而這也是我選擇以跑步鍛鍊心智、引導心流的原因。
忘了介紹,這次跑步的歌單有《關於我愛你》、《城市》、《接下來如何》、《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Up on the roof》...。我憶起前陣子爬山遇見大學時的老朋友,三年不見,她依然還沒從大學畢業,面容仍然是一臉困惑與失意。她抱怨生活沒有值得留戀的事,生命尋找不到意義,喜歡文學卻無法深度欣賞...她欲言又止,似乎難以順暢表達心中所感,於是她開始急躁、厭惡自己現在的狀態。
我不自禁流露出想安慰她的微笑,開始和她分享畢業後的生活:「總有一天,妳會發現再漫長的低谷也會有過去的時候。到時候妳也會發現不論在人生哪個階段,自我價值追尋的問題從來無法真正被解決。但是沒關係,一直以來妳對文學、音樂、運動孜孜不倦的學習,隨著時間的累積,會慢慢變成真正的興趣,妳會感受到投入其中的快樂...。」
我接著說:「妳還會發現,世界上同樣努力而且成就自己的人有很多...最近我喜歡上某個流行歌手,當我細細聽完她早期出道、中期作品,到後期成熟的作品,她簡直成了我的先例,讓我知道所有衝突都是邁向真正成熟的修正過程...」
她打斷我,皺著眉頭並且斬釘截鐵地說:「我不聽流行歌。那不過是些流俗的哀歌。」
我微笑:「那妳聽什麼音樂?」
她說:「我大三時開始聽古典音樂,先從舒伯特的藝術歌曲開始,後來因為很崇尚貝多芬跟布拉姆斯在創作上刻苦的奮鬥精神,所以聽他們的音樂,但我好像無法真心欣賞,只是為了聽而聽。」
我建議她:「那妳可以聽聽看莫札特啊,那渾然天成毫無人為痕跡的旋律,妳很難不喜歡。」
她立即斷言:「我不聽只有快樂的音樂!」本來我想辯解,但話到嘴邊還是吞下去了。
在一陣靜默後,我還是出言相勸:「我可以和妳保證,也請妳相信,生命定有祂自在的節奏,妳一定會走出來的。」「而且,妳確實是非常認真的作家喔!」後來,我們一起下山走到登山口,她執意騎上有些破舊的白色捷安特腳踏車,逞強蠻幹地騎向蜿蜒的山路。我搖搖頭,我已不願再把能量分散在不重要的地方了。
回過神,我看看手機,已經跑了七公里多,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圈。平均配速落在每公里6分9秒,體力尚且充足,我愉快的想:輕鬆跑也沒有比較慢嘛! 於是加快速度把剩餘體力用掉,在10公里左右停下。結束練習後,我在溫暖的草地上收操,隨著心跳逐漸緩和,周遭的事物漸漸顯得緩慢又輕柔。我踏著輕盈的腳步,信步走向大門,我真喜歡跑步完後那全是寧靜平和的感覺。
後記:文中那位朋友,其實是大學時期的自己。跑步當下,很自然聯想在深山裡和過去的自己開啟一場短短的對話。睡了一覺醒來,發覺靈感應來自《禪與摩托車的維修藝術》一書,作者深入山林尋找自我碎片的概念。
【註1】「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引用自老子第二十三章。疾風暴雨非自然之道,故不能長久,人剛猛狂暴,亦無法維持良好的身心狀態。
【註2】人類圖為整合東方易經、脈輪、西方占星學等學問的體系。人生角色6爻特質包括典型人生典範、三階段人生轉折;2爻特質包含隱居者、天生好手、盲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