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雲門舞集
一場意外的對話，一份窩心的友誼，沒想到竟然因此促成觀賞雲門三十五週年特別公演「水月」的機緣。關於這場演出，最特別的莫過於過往水月的舞作是採用米夏‧麥斯基(Mischa Maisky)所演奏的巴哈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為配樂。而這次雲門舞集特別邀請到麥斯基訪華，並且在公演時，將請麥斯基以現場演奏的方式，直接在舞台上與雲門的舞者共同演出。
當初，接收到這個訊息時，便十分心動，因為我也可以算是麥斯基的樂迷。記得，第一次接觸麥斯基的演奏是在觀看「聖彼得堡建城三百年紀念音樂會」的DVD時。其實，我本非音樂人，對於音樂的瞭解更是初淺。但是不知怎地，卻特別喜愛大提琴。心裡面常覺得對我來說，大提琴比起其他樂器，更能呼應心靈底層的吶喊，甚至更能與潛意識的聲響共鳴。於是，便開始有意無意地接觸各個大提琴名家，當然其中含括許多人耳熟能詳的馬友友、杜普蕾、史塔克、羅斯托波維奇…等等。而對麥斯基有種特別的感覺在於，總會覺得聆聽他的演奏就像是一場關於潛意識的精彩戲碼。那種由潛意識發出通過意識層面卻極少被壓抑的感受，讓人驚訝。或許帶著一點狂放或許帶著一點失序，但卻又不至逾越音樂曲目本身的範疇。也因此，每每聆聽麥斯基的演奏都會覺得其總能牽引出更多潛意識的覺識，而那樣的經驗是讓人難忘的。
於是乎，心裡非常好奇，對於音樂、身體甚至感官極其敏感的雲門舞者，倘若直接在麥斯基的演奏下表演，那將會激盪出什麼樣的火花。只是沒想到才一猶豫，門票便已售盡。末了，也只能選擇性地遺忘了這場演出。沒料到上個星期與好友聊天的過程中，再次提及這場表演，最後竟然能夠一圓夢想。
其實對於雲門「水月」這齣舞碼一直十分好奇，坦白說過去並沒有實際觀賞的經驗，而只是透過DVD來揣摩。所以這次可以直接觀賞這齣舞碼，也讓自己興奮不已。當初對於這齣舞作感到好奇，是因為其出發點竟是編舞者從「鏡花水月畢竟總成空」的偈語得到編舞靈感。好個「鏡花水月畢竟總成空」，其實那彷彿訴說著東方哲學的意境，於是想去感受這緣起於西方的舞蹈如何詮釋東方哲學的意境。
觀看的過程，最感震顫的其實是最後一個畫面，當所有舞者退場，那舞台上的暗黑，對照著先前舞者美麗的身影。這「空」來得讓人措手不及，或者說當帶著依戀人世繽紛的心境，往往難以釋懷「總是成空」的必然。而這一切竟如實地在眼前展演，內心突然有種無法言喻的悲嘆。或許回到理智上，這是該要去承擔、該要去接受的人生歷程，但是潛意識裡對於繁華的渴望與抓取，竟然在那暗黑的舞台上無處躲藏。
「『水月』的表達關鍵在『鏡花』」，這是同行的友人在演出後所說。確實原本便極為精彩的肢體語言，透過鏡子竟然可以幻化成各式各樣的絕美。肢體的律動在前、鏡中的影像在後，透過舞動那清楚而帶著力量的肢體讓人感動，同時間鏡子的轉折又模糊了這一切，卻也在朦朧裡創造了另一番美的境界。
對於舞蹈原本極為陌生的我，卻對於舞作中不斷出現的一個讓肢體往上延伸的動作極為著迷。彷彿在那過程裡，看見了自我的覺醒與彰顯。然而，卻也看見了在那彰顯之後所可能產生的衝突與愛戀。舞者以單純的白色舞衣，在黑色的舞台上舞動著，讓人更為專注於肢體與肢體所欲傳達的人的存在。更在那單純之中，讓人欣然於將美感歸諸於人的本身。原以為在現實與鏡花的交互呈現之中，虛虛實實之間，已經展演了關於美的極致。沒想到後半段舞台上開始漫出水來，舞者在淺淺的水中輕舞。當看見其在水中所舞動的肢體與所造成的水珠串起的線條，更是讓人沈溺在其所鋪陳的精彩。更有甚者，水面的反射與原本的鏡面相互交疊，虛實之間的呈現更感迷離，其彷彿將美感的極致再往前推進一步。
然而，那絕美卻也讓人忘卻，忘卻了「鏡花水月總成空」的提醒，更讓人難以去面對「空」的意象。於是，當畫面最末轉換成空時，那撞擊於內心的力道更讓人難忘。這一切就在低緩的大提琴聲中逐一演示，音樂不去搶畫面的美，卻又適時地烘托那氛圍。這一切，恍若夢境，卻又在夢境裡看見人世的真實，一如鏡花水月的意象。
演出結束後細細地品味那緩緩滲出的悲傷，是不捨，不捨人世的精彩卻面對總是成空的必然嗎？還是不捨那過程中的努力，卻落個終必成空的結局？試著問自己，為何當「空」的意象萌發，便突然恐懼著先前的美。那渴望抓取些什麼的自身，在軀體展演的過程中，遇見了生命的可能，原是欣喜。卻又在可能的氛圍裡，撞見了消逝的況味，轉為落寞。
想著，「悲」或許來自於對「空」的抗拒，而那抗拒是否因為尚未看穿「悲」裡其實同樣蘊含「空」的底蘊。想通之後，原本對於「悲」的在乎，突然鬆動了。然而，原以為的領悟，卻隨即被新的困惑所取代。因為那鬆動背後，竟衍生出畏懼之感。揣想著，倘若釋懷了「悲」的感受，是否同樣將瓦解舞動自我的必然。對於「空」的一知半解，就這麼浮動著。而舞碼中一幕幕的畫面更在腦海裡不斷呈現，嘴裡喃喃地唸著「鏡花水月畢竟總成空」。好一會兒之後，突然笑了。因為，起碼今兒個看見「鏡花」「水月」的美，即便成空，至少生命中曾有過那樣的精彩。也因為精彩，才得以讓「成空」有了意義，不是嗎？
最末，當然得感謝今晚的演出、感謝這場成就生命裡意外邂逅的種種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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