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古都》時的許多記憶消失了,幾乎令人毛骨悚然。我不記得我在《古都》裡寫了什麼,想不起來。在寫《古都》前,甚至寫作時我都吃安眠藥。我安眠藥上癮了,但也不沮喪。不知道這是不是安眠藥寫的東西?『古都』是『我的異常產物』。
上星期和家人去日本時,我才趁此重讀了《古都》。
這格作品是川端康成最為人稱頌的日本風俗三部曲之一,《雪國》從溫泉文化談日本,《千羽鶴》的主題是茶道,而這本《古都》談的是溫泉。而它也是三部曲中感官最淡雅的一本。跟家人旅遊,拿本清淡雅緻的「普遍級」作品更好更自然,畢竟拿著書旅遊,免不了要被問起書的內容,又為什麼旅遊選了這本。
拿著書,電鐵離開擁擠的大阪,到了仍是擁擠的京都……此間人滿,只能嚮往平安時代落成的清水寺——是《古都》開始處,也是身為棄子的主角追尋過去之始。
《古都》是情感重於情節的,每當我閱讀川端的作品,便在打磨生活中越發遲鈍的感受尖端。這是因為他的文字屬於新感官流派。一個人若談川端康成,就容易談到豔景風俗,或者日本的故鄉,京都。
故事在千重子安於現狀與好奇探求的拉扯中開展。她與自己從未見面的雙胞胎妹妹偶遇,她沒能乾淨地收拾起好奇,接觸了對方。在這過程中千重子得到的情感依賴,最後無法挽留。她們各自回到原來的生活,繼續做命運的乖孩子。
我想這可說是一種生活的出竅體驗,你知道自己總會回來,但還是先拋開一切暫時離開。當時被出軌的女人也總相信丈夫終歸是回家。千重子的父親在藝妓與尼姑庵那裡的描寫也是如此吧。
時代卻是變了,人心如流水。
川端康成用什麼態度看待西方文化入侵傳統,在本書相當明顯。他是那種強烈希望做日本傳統作家的藝術家,這個宏願在時代吞吐下,讓他筆下的美麗與哀愁有了一股坦承地滲透性。他說:
我強烈自覺做一個日本式作家,希望繼承日本美的傳統。
除了這種自覺與希望外,別無什麼東西。
千重子與真一在談日本庭院裡的造景,他們談保羅.克利與「抽象」。真一說:「像醍醐寺院裡的檜葉金髮蘚,大家不也都嚷嚷『抽象』『抽象』的嗎?讓人聽著心煩……」。
另一個代表「侵入性」的是真一的哥哥——龍助。
接著我們看到他怎樣強勢進入千重子本來朦朧、模稜處理的情感環境中。她漸漸被牽制著往龍助嚮往的目標前進;真一的純真在後來則不再重要了。龍助大大影響千重子家日益衰敗的事業,他讓千重子從守舊的傳統中重新掌握帳本管理權。而這些橋段正發生於古老店舖開始轉型販售西方老收音機的時代,眾人慢慢將一美元看作一美元,不代表其他什麼了。
寫到這,我們再看一下作者談戰後日本人失去了「哀愁的能力」。
戰爭期間,特別戰敗之後,我從前的想法更強烈了。日本人已沒有感受真正悲劇和不幸的能力了。沒有感受能力也許意味著可感受的身體已不存在。戰敗後,只能回歸到日本自古以來的悲傷,我不相信所謂戰後風俗。或可以說,我不相信現實。
心中滿是對現實的否定,但生氣又太費力。
雙重性是《古都》不可忽視的另一主題。故事開篇,近處的兩株紫花地丁與故事末藉真一之口說出,千重子把楓樹樹幹上的紫花地丁看作一對戀人……雖說近在咫尺,卻永無相聚之時……可是千重子是這樣想的嗎?
《古都》不僅是主角與鏡像的關係描寫,也是歷史縮影。這部小說是川端康成織給過去的外衣,也透過西方這面「差異之鏡」理解了餘留。我讀《古都》時用的是解讀湯馬斯.卡萊爾《衣裳哲學》的方法,重新看待故事裡的「和服」含意。
作為文化本體的女性身軀,與作為現象緊貼主體的「和服」。最後繫著「本質與現象」的是娜條貫穿故事的腰帶。那是條失去藍圖但仍以匠人記憶織成的腰帶,腰帶既抽象又具體;去原型卻成唯一。
故事中後段,苗子穿著的和服與腰帶是千重子熟悉而有自信的外在形象,此時的角色間已並沒有謊言,卻已滿是情感與成見。他將自己的身份交給苗子,彷彿以這樣的動作能寄託自己的形象給苗子,在她心中,沒有人比苗子更能代表「純潔」。
「他認錯了人,把我當成你了——雖說現在不會認錯了,可是,想必你已經深深地印入了他的心底吧。」
這個無形的「幻影」,它出現在男人的心裡、胸中,或者其他什麼地方。
幻影的無法互動性呈現出自己,而替身則具有可互動性,卻改變原來欲與之互動的原意。秀男其實想與千重子結婚,只好死心向外貌跟千重子一樣的苗子求婚。苗子心思敏感,當然察覺到了。所以才跟千重子談「幻影論」。難道人真的能用替身來欺騙自己?即便這麼想,也絕非自我陶醉?
幸運是短暫的,孤單是長久的,你說是吧?
選擇時雨,還是細雪,亦或風雨夾雪?
他是喜歡千重子還是苗子?或者是幻影?
「別看了。怪冷的,會幻滅的。」
「寄生在這個地方,還要一直存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