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真相,也許人們永遠都無法真正瞭解與知曉,只能透過那內心所認定的真相的碎片,嘗試去拼湊著所謂的真實。而在拼湊的過程中,人們往往難以避免自我價值的涉入,於是乎常常是自以為越來越接近真相,事實上卻可能反倒離事實越來越遠。尤其是,如果個人的利害關係涉入其中,那麼面對「自私」念頭的拉扯,更容易受其影響。甚至,如果更嚴重地威脅到自身的日常與生存,那麼守護自己的想望,就很有可能超越對於真相的期待,即便可能遭逢矛盾與拉扯,最終往往很容易將事實拋諸腦後。除非,那關於良心的折磨再次超越原本的防衛,那麼就有可能再次逆轉,因為謊言所衍生的沉重負擔,同樣難捱。只是那過程中,也許依舊很難跳脫關於「自私」的標籤與責難。
「由宇子的天秤」是導演春本雄二郎自編自導的作品,本片不僅入選2020 柏林影展電影大觀單元,更贏得釜山影展「新浪潮大獎」。這部電影一開頭就以紀錄片導演由宇子正在拍攝罷凌的主題現場作為開展。訪談的過程中,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由宇子對於現場氛圍掌握的敏銳,以及她對於受訪者的同理與貼近。這也使得受訪對象更願意敞開心懷,談論原本難以言說的心事。這裡頭的關鍵或許在於,對方可以感受到由宇子對於自己的關心,以及她發自內心所散發的一種正義感。
也就是說,受訪者原本內心所壓抑的委屈與難過,在與由宇子互動的過程中,往往得以抒解。進而漸漸地衍生一種相信,願意去相信由宇子可以為自己發聲。尤其是,在經歷種種艱難後,內心原本早已放棄關於正義的可能,甚至關於人的相信,更是重新點燃。甚或,原本關於療癒的可能,竟也在那互動的過程裡,有了不一樣的轉圜。而最重要的是,關於真相,關於所謂事實的揭露,彷彿在長期的黑暗裡,透出一絲絲的曙光。而那樣的光,是否將帶來重生,是否將重新找回關於希冀的可能。
原來由宇子因為電視台想播出關於罷凌的企劃案,所以由宇子選定三年前一名女高中生自殺案為核心,電影一開頭受訪的正是她的父親長谷部仁。他言及女兒在學校遭受罷凌,向學校反應之後,學校反而指控女兒與老師在校園中有親密行為,並且要求女學生退學。女學生受不了這一切,最後選擇投河自殺。父母不僅承擔著喪女的哀痛,甚至還得面對著媒體偏頗的報導以及那些自詡為正義人士的攻訐與批判。在現實生活裡,原本經營的麵包坊遭到抵制而陷入困頓。然而這些與失去愛女的痛,以及那許許多多關於愛女的責難相較起來,彷彿都顯得微不足道。
而另一方面,那被學校指稱師生戀的另一個主角矢野老師,也在女學生自殺之後,受不了外界的指責而留下遺書自殺。由宇子先是採訪女學生的父親,然後則是嘗試採訪矢野老師的母親。那過程更加讓人感到震撼與驚恐,畢竟倘若師生戀成為媒體與眾人所撻伐的對象,那麼可想而知老師必當承擔更強烈的批判與責難。而當矢野老師選擇結束生命,這一切卻未必能夠落幕,而那關於失格與敗德的控訴往往移轉到家屬身上。
透過由宇子的鏡頭,矢野老師的母親揭露著事件發生後,她那幾乎難以見天日的生活。極簡的家具,方便身份暴露之後,隨時可以搬家。甚至每天都必須先上網查看自己的行蹤是否被人透過網路揭露,倘若如此,那麼過去的經驗讓她預期到接續必定將迎來另一波所謂正義人士的騷擾。所以,那將開啟另一波的搬家與流浪,安住幾乎成了遙不可及的夢想。
不難想像因為那樣的驚恐生活,所以原本矢野老師的母親一開始選擇在遮蔽的屏幕後受訪。然而由宇子則期待著能夠直接面對面,當然可以選擇避開鏡頭,但她希望對方可以直視她的眼睛。這是由宇子的自信,她願意去相信的是,她想要為對方發聲的想法,她想要理解對方的心意,透過她的雙眼可以傳遞出去。也許她未必覺得自己是正義的化身,但是她渴望追求事實的真相,她覺得身為一個紀錄片的導演,那是她的職責所在,甚至那是她的天命。
也就是說,透過不同面向的呈現,嘗試去逼近真實,她無意做一個評斷者,她只是想要將所謂的事實還原,他只是想要將被扭曲的真相做修正。所以她渴望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切入,甚至從所謂弱勢的角度發聲,那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事實的一環,然而那也許更是貼近事實最重要的碎片。尤其是在拍攝的過程中,由宇子看著矢野奶奶以及長谷部先生所過的生活,更是讓其深切地感受到不忍,而這也讓由宇子意識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越發重要且鮮明。
然而電影最巧妙之處在於,其採雙軸線的方式敘述,也就是除卻既有罷凌輕生的家屬的紀錄片拍攝,另一方面則是回到由宇子的生活。卸下導演的身分後,由宇子轉身變為補習班教師。原來由宇子從小與父親相依為命,父親經營著一家小規模的補習班,而由宇子則偶爾會客串老師以減輕父親的負擔。即便只是客串教師,但是其本身敏銳與貼心的特質,依舊扮演著重要的關鍵。由宇子總能細膩地覺察學生的狀態,甚至在互動的過程也能夠讓對方卸下心防,主動聊起生活的種種。
也在那過程中,由宇子發現新學生小畑萌有作弊的行為,而且以關心取代責罵的方式,而得以進一步地打開小畑萌封閉而防衛的內心。接續小畑萌在補習班發生嘔吐虛弱的狀態,由宇子立刻載她回家休息。也在那過程中,由宇子發現同樣與父親相依為命的小畑萌,其實不僅家裡經濟狀況非常糟,甚至生活品質也極為慘烈。許多的不忍與同情,讓她更加細心地照顧這位可憐的學生。然而,卻也在那樣的狀態裡,小畑萌告知由宇子她懷孕的事實,而且孩子的父親竟是由宇子的父親。小畑萌甚直言及因為繳不出學費,所以由宇子的父親更提出以此抵免學費的主張。
那恍若晴天霹靂的真相,幾乎讓由宇子崩潰,但是她仍然試著穩住自己,先再次購買驗孕棒確認懷孕之事,然後安頓好小畑萌,讓她可以好好休息。接著由宇子就回家直接審問父親,那一改先前訪談的同理與溫暖,反而以檢察官的氣勢,直接拿著手機對著父親一邊發問、一邊錄影,不容父親逃避與閃躲。那也讓人看見由宇子的另一個面向,而這也呼應著那關於真相的追求所需的氣魄與決絕。面對著那不容逃避的面質,由宇子的父親雖然承認與小畑萌發生關係,卻沒能說出事情究竟為何會如此,只是提及這裡頭沒有誰主動,就是發生了。那也意味著並非因為小畑萌拖欠學費,所以他提出這樣的交易。而是因為發生這樣的事情,所以他才會提出不用繳納拖欠的補習費。
這樣的陳述過程,雖然仍然難以擺脫與未成年少女發生性行為的罪咎。但與小畑萌原本所陳述的因為無法繳費而發生關係,又有所不同。畢竟倘若是後者,那就還夾帶著威脅,甚至是恐嚇與脅迫。那當下,由宇子的父親也許是因為面對著由宇子手機拍攝的鏡頭,所以一方面感到不安、愧疚,一方面看著自己女兒的痛苦,遂決定想要承擔這一切。甚至他願意關掉補習班,公開這一切,面對這一切。
沒想到此時出言阻止的竟然是由宇子,那對於挖掘真相總是義無反顧的由宇子。即便極為憤怒,她仍提到事實公開之後,絕沒有父親所以為的單純。誠如她眼下所採訪的對象,接續不僅她可能面臨所有紀錄片拍攝停擺,甚至她和父親都可能得要過著如同矢野奶奶一樣暗無天日的生活。當拍攝對象種種不堪的遭逢,直接衝擊著由宇子的未來圖像,那旋即讓她決定試著去掩蓋、扭轉這一切。
這是由宇子嗎?這還是由宇子嗎?最讓人玩味的莫過於,當由宇子找著她所認識的醫生,並且謊稱小畑萌是因為被父親性侵而懷孕,希望對方提供藥物,以私下的方式協助人工流產。因為孩子不願意公開事實的發生,為了保護孩子不得不如此。在兩人來回討論的過程中,醫師直接指陳那感覺很怪,因為好像兩人的角色互換。也就是說,醫生覺得自己好像變成由宇子,試著說服對方公開真相,而由宇子則像是變成另一個人。雖說,由宇子一直表示那是為了保護女孩最好的方法,但事實卻非全然如此。
雖然對於小畑萌來說,人工流產確實是她的渴望,因為她想要回歸到原本學生的生活。在由宇子細心照顧與陪伴之下,她甚至開始願意去想像與勾勒未來的人生。也許出於補償,也許源於罪惡感,甚或這裡頭仍夾雜著由宇子原本對人的關心與體貼,所以她時常到小畑萌家中,一方面照顧因為懷孕而虛弱的小畑萌,一方面陪伴她、教導她課業。這短短的過程,就像是讓小畑萌重生一般,她開始重拾課本,開始對自己重燃期望。
甚至小畑萌那一直匱乏的母愛,或者說親密關係,在與由宇子互動的這段期間裡得到滿足,這也使得她願意收起那原本保護自己而生的利刺。那樣的轉變,不僅讓小畑萌的父親感到意外,兩人之間的關係也因此而有所轉圜。這一切乍看之下,彷彿都逐漸往好的方向發展。然而,若靜下來想想,那卻奠基在一個前提之下,那就是關於事實與真相的掩蓋。那也不得不讓人慨嘆,那究竟該要如何面對電影原本圍繞著追求真相的核心議題。
隨著小畑萌的振作,以及由宇子所拍攝的紀錄片逐漸被製作公司認可,甚至開始排定播放時間。一切彷彿在由宇子的努力之下,漸漸地往她所期待的方下發展。然而這樣的念頭才剛升起,旋即帶來另一波的挑戰。先是在刻意保密的狀態下,小畑萌經醫生診療之後,發現她有子宮外孕的狀態,那也就得要回到醫院開刀治療,而推翻了原本私下服藥解決的選項。
如此一來,所有的真相就可能被攤在陽光下。面對著眼前的難題,由宇子當然知曉事關人命不容小覷,但她也在意著紀錄片即將播出。即便父親因為愧疚,希望早日安排就醫,但由宇子卻仍希望一切延遲到紀錄片的播放之後。因為她知道,如果真相因此大白,那麼有可能她所拍攝的紀錄片也就不再有任何播放的可能。對由宇子而言,那不單單只是為了自己,更重要的是,那是她對矢野一家與長谷部一家的承諾。
由宇子一直相信著,拍攝紀錄片讓當事者發聲,就某個部分來說,可以還給當事者一個公道。也就是當過往的報導偏頗於校方所陳述的真相,讓大家認定一切都是師生戀所導致的悲劇,那麼不論是對矢野一家還是對長谷部一家,都是極其沉重的負擔。他們的親人因此而自殺,那喪親之痛原就已經難以負荷,他們還得要去承擔某些莫須有的指控,甚至過著被鄙夷、被嘲笑、被攻訐的人生。由宇子給了他們一個發聲的機會,也提供一個讓人們反思與儆醒的可能。甚至那遲來的正義,將得以再次翻轉這兩個家庭的人生。也因此由宇子心中想著,不管如何都要想辦法讓紀錄片成功播映。那是她對兩個家庭的承諾,那是她對揭露真相的使命。
然而,事情的翻轉卻比想像中來得更讓人震撼,也更讓人措手不及。先是小畑萌的父親感受到她的改變與努力,所以給她兩張電影票以資鼓勵。小畑萌立刻滿懷期待地邀請由宇子一同去觀看。然而就在由宇子開車前往搭載小畑萌要去看電影時,卻發現小畑萌的同學鬼鬼祟祟地在她家附近徘,那慌張的模樣引起由宇子的注意。一問之下,對方表示因為擔心小畑萌一直沒上學,想釐清是否因為自己曾出言貶抑對方才導致如此。沒想到在接續由宇子繼續追問的過程中,對方竟然說出他與小畑萌曾經發生性關係。甚至指控小畑萌有賣春的行為,藉此迴避自己的過錯。
那突如其來的訊息與指控,不僅讓由宇子感到震驚,甚至念頭也隨之翻騰。有許許多多的假設瞬間冒出腦海,如果小畑萌曾經與他人發生性行為,甚至有賣春行為,那麼她肚子裡的孩子就未必是由宇子的父親。由於是小畑萌主動告知她懷孕的訊息,那麼有沒有可能,她知曉自己懷孕,然後才藉此與由宇子的父親發生關係,把責任轉嫁過去。不論想法為何,對由宇子來說,那位男同學最後對她的提醒,要她不要相信小畑萌,小畑萌很喜歡說謊,像是一把利刃,插進由宇子的內心。
結果還沒消化完這一切,由宇子旋即接到公司電話,先前一直拒絕,好不容易才答應採訪的矢野老師的姐姐,在紀錄片播出之前,主動要求一定要私下見由宇子一面。原來她受不了良心的折磨,在採訪之後女兒再次遭到罷凌,雖然極為不捨,但也讓她有萬念俱灰的感受。進而覺得一切都是報應,所以決定對由宇子說出原所隱瞞的真相。
在極為不安與掙扎的狀態下,矢野老師的姐姐讓由宇子觀看一段影片。透過由宇子觀看手機影片時所播放的聲音可以推估,矢野老師並非如先前他們家屬所言遭到旁人的誤解,也非如學校所言的兩情相悅的師生戀。而是他以強迫的手段,逼迫事件主角的學生發生性行為。那翻天覆地的真相,雖然讓由宇子極其不安,但細膩的她卻立刻能夠感受到矢野老師姐姐對於她的相信以及對於揭露真相的勇敢。在那當下,對由宇子來說,唯一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保護矢野老師的姐姐,即便得罪製作高層也在所不惜。
然而從工作現場回到車內,彷彿剛剛才遭到背叛,彷彿剛剛才深切地意識到謊言。由宇子終於受不了,所以決定直接面質小畑萌。那關於孩子父親的質問,甚至關於賣春的求證,都讓小畑萌徹底崩潰。因為對小畑萌來說,也許原本早已決定不再相信任何人,卻在由宇子的貼心照護之下,卸下心防。然而,不論這一切的真相究竟為何,光是由宇子的面質就足以讓小畑萌那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希冀,徹底崩解。她哭著控訴著由宇子,覺得她竟然與其他人沒有不同,然後下車飛奔離開。
也許因為情緒太過激烈,也許因為太過絕望,結果小畑萌竟然在馬路上昏倒而被來車撞上而陷入昏迷。當小畑萌的父親趕往醫院之後,才知曉原來女兒懷孕的事實。面對著不知道有沒有機會甦醒的女兒,內心充滿著困惑與痛苦。小畑萌的父親因為非常相信由宇子,所以之後甚至告知他懷疑著,女兒可能有賣春的行為。身為一個父親,而且是一個經濟能力非常差的父親,那自責與愧疚更是強烈到無以復加。也許對他來說,會覺得女兒變成如今的樣子全都是自己的責任,全都是自己害的。
也許那小畑萌父親滿滿的自責與絕望,讓由宇子感到不忍;也許那關於事實追求的信念,讓由宇子有了勇氣;也許那關於內心的罪咎,讓由宇子決定去承擔。甚或也許矢野老師姐姐的決絕,讓由宇子起而效尤。她並不知道關於小畑萌的所有真相,但至少她知道,她的父親曾經與小畑萌發生關係。她知道,小畑萌肚子裡孩子的父親有可能是她的父親。由宇子對小畑萌的父親說出她所知道的真相,就在電影即將結束的前一刻,她彷彿找回電影一開頭的那個由宇子。然而,得知真相的小畑萌父親,瞬間暴怒,那幾乎殺了由宇子的舉措,反應著他極其強烈的憤怒,以及原本滿溢情緒的宣洩。原本幾乎難以承受的自責,瞬間轉為無可抑制的憤怒,那不也是一種心裡的防衛,因為責任得以移轉,因為憤怒有了出口。
謝幕之後,念頭不斷地翻轉,心裡依舊充滿了驚恐。什麼是真相,什麼是事實,也許人們始終都只能從不同的角度撿拾,所謂關於事實的碎片,甚至連碎片的真實與否都未必能夠確認。可怕的是,這些碎片往往可以讓有心人拼湊出他們所以為的,或者他們所想要去相信的真實。電影中當由宇子拍攝了矢野奶奶與長谷部先生的訪談之後,由於那藏著控訴媒體的意圖,立刻被主其事者厲聲反對。在那過程中,媒體方甚至言明可以採用目前所拍攝的影片,剪輯出他們想要的樣貌。
也就是原本出資者所欲控訴的對象是學校,而非媒體,因為控訴學校當可以引發更多的漣漪,可以創要更多的話題,那也就帶來更多的收視率與收益。如果控訴的對向是媒體,那不就是拿磚頭砸自己的腳,豈能如此、豈可如此。畢竟手握媒體,也意味著手握發言權,那麼如何善用發言權,才是關鍵。至於所謂的事實,也許除了由宇子之外,其他人未必真正那麼在乎。
然而,如此在意真相的由宇子,如此秉持正義的由宇子,卻在面對自己父親的罪行時,退卻與轉彎。也許那是肇因於,才剛訪談完的對象所過的人生,豈止是悽慘而已。回到自己身上,不免感到畏懼、不免感到憂慮。於是乎,原本關於正義的追求,關於真相的在意,突然有了妥協的可能,突然有了不一樣的感受。那該可說是人性吧!那出於自保的想望,其實是不忍去苛責的。只是,內心不免想著,倘若由宇子都難以避免,那麼其他人呢?
什麼是真相,幾乎大多時候,人們都無法真正得知所謂的事實,而只是用所接收到的乍看之下的事實碎片,自行拼湊出內心所以為的樣貌。殊不知,碎片本身可能就已經是一種拼湊,甚或是一種偽造。更值得省思的是,人們在拼湊的過程中,大部分內心已經有一種假設,或者說藍圖,於是撿拾碎片的過程中就可能已經是一種檢選,然後嘗試去拼湊出內心所願意相信的真相。
這過程中,甚或還得仰賴人們思考上所指稱的完形(Gestalt)概念。什麼是完形,那指稱人們對於事物的知覺,往往以一個有意義整體為基礎。也就是人們傾向於將分離的片段合成一個具有意義的整體。很多時候,人們在揀選訊息碎片的過程中,就已經受限於既有的框架。而偏偏那完形的想法,使得即便所撿拾的碎片難以成就出關於真相與事實的圖像,卻仍然得以依照既有的想法去完成。讓人不安的是,人們未必能夠意識到這一切。相反地,甚至認定那是經過篩選、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所得知的真相。抑或者將所有關於事實理解的責任,全都交付給他人或特定媒體。
而最讓人感到驚懼的是,因為沒有意識到這一切,甚至因為沒能覺察與反思。有些時候那所謂宛如真相碎片所拼湊出來的真實,會不經意地拉扯、或者勾動自己內心原本的議題。於是乎,情緒遂因此而騷動與翻攪。而在那過程中,更衍生非得做一些行為來緩解的心情,或者藉此才能對自己或他人有所交代。於是乎,訊息碎片衍生心裡所認定的真相,而那宛如真實的樣貌,勾動了內在的情緒,翻騰的情緒拉扯出難以控制的行為,結果一環勾動一環,最後成就了讓人瞠目結舌的發展。這過程中卻鮮少有人願意回過頭省思,每一個步驟背後,其實都含括著思慮的盲點與人性的框限。
最讓人感到驚懼的是,奠基於那所謂自己為是的真實,卻看不到內心被勾動的情緒,遂成為以正義為名,實質卻充滿暴力、威脅與傷害的舉措。不論是刻意排擠而選擇故意不購買長谷部先生所用心製作的麵包的冷暴力,抑或者在網路上或實體上不斷攻訐與批判矢野一家的行止,那都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甚至告訴自己的孩子,當得遠離或者拒斥矢野老師的姐姐的女兒,甚至歸咎於他們家族的基因。那真的是正義嗎?抑或者那不過是打著正義的大纛,實際上卻只是發洩內心的不滿與憤怒。更何況家人何辜,為何需要去承受這一切。
那無形與有形的暴力牽連著無辜的人,讓人不忍卒睹。劇中矢野老師的姐姐,想盡辦法要保護自己的母親與女兒,然而,卻總是難以如願。其實她的心中是極為痛苦的,當她泣訴自己遭到報應,因為她竄改了矢野老師的遺書。或許那不免受到質疑,但願意去相信的是,因為矢野老師自殺前他們所遭受的困頓,已經超越他們可以承受的範疇。所以她不過是想要回到安穩的日子,她不過想要保護她的母親與孩子,但卻始終事與願違。最後她自己陷入自作自受的愧疚與責難,彷彿一切過錯都移轉到她身上,那著實讓人感慨萬千。
也許正是目睹這一切,也許正是感受到矢野老師姐姐的痛苦,所以對由宇子來說,內心的掙扎也恍若千刀萬剮一般,痛苦不堪。再加上面對著小畑萌父親對於小畑萌的質疑與自責,彷彿成了最後的推力,終於讓由宇子說出真相。因為在那一刻,倘若依舊保持沉默,也許由宇子面對接續的人生,將會苦不堪言,也將會寸步難行。尤其是,如果她的工作依舊是紀錄片導演,依舊跟真相有關。
整部電影中,由宇子的內心曾經有兩個極大的轉彎,這兩個轉彎都結結實實地衝擊著她原有的信念。第一個轉彎是,從堅持真相的由宇子,變成掩蓋真相的由宇子。面對父親的罪責,她決定要隱瞞真相,她決定要放下她原本關於正義與真相的信念。她想要保護家人、工作夥伴,當然她也想要保護自己。因為採訪的過程,她正目睹著真相揭露後極其慘痛的人生。那樣的轉折,或許讓人覺得失望,但是卻仍有那份理解與同情。因為轉彎後的由宇子其實仍充滿著矛盾與不安,愧疚與罪責。
第二個轉彎,則是從掩蓋真相的由宇子,再次變回堅持真相的由宇子。面對著小畑萌的意外,由宇子深知自己也當負起責任。甚至也許她自己也意識到,小畑萌朋友對她的種種控訴,對由宇子來說也許是某種層面的解脫。所以,她不曾去檢核,反倒輕易地去相信,正是帶著那樣的相信,所以在尚未質問小畑萌之前,她所表現出來的冷淡彷彿已經說明了一切。而在求證的過程中,也傳遞著她內心對於小畑萌的控訴。而原就十分敏感的由宇子,也許她在事情過後,便能立刻覺察這些舉措,正是小畑萌傷心絕望的關鍵之一。
當小畑萌車禍失去意識,當小畑萌的父親對其言及小畑萌可能打工賣淫,彷彿可以為原本所擔憂的真相被揭穿解套。但,那真的是解套嗎?矢野老師姐姐的報應說,由宇子內心的愧疚感,都讓一切變得更為沉重。讓一個無法言說、無法辯駁的人,去承擔所有的一切,這是好的嗎?這是由宇子要的嗎?當然傷害小畑萌的是由宇子的父親,但是由宇子所做的不正是矢野老師姐姐所做的事情,不讓事情曝光,不讓主事者去承擔這一切。
有時會想如果我們很清楚地能夠去切分,究竟誰需要承擔這一切,而不會擴散到周圍之人,是否一切都會變得更簡單。但,那樣的切分卻往往極為困難,更何況當由宇子與矢野老師的姐姐做出了掩蓋事實的決定,他們就已經成為共犯。這裡頭當然有害怕,而那樣的害怕竟有一部分來自於有些人自以為是的正義,更不禁讓人感慨。
其實在觀看的過程中,不免想起台灣的一部戲劇「我們與惡的距離」,劇中陳述著一樁隨機殺人的事件。當人們不斷地騷擾與控訴兇手的父母時,兇手的母親絕望而悲痛地吶喊著,沒有人會想要養出一個殺人犯。然而,媒體也好、相關人事也好、正義魔人也好,彷彿沒有人想要放過他們,彷彿他們得要為自己的小孩承擔所有罪責。
當看著被小畑萌父親勒著脖子倒地不動的由宇子,心中著實一慟,想著她對矢野奶奶的關愛,想著她對長谷部先生的同理,想著她對矢野老師姐姐的女兒的愛憐,甚至是對小畑萌的付出,當然還有她對於媒體長官要求她刪改剪接紀錄片後的不滿與憤慨。心裡不禁想著,如果換位思考,如果自己面臨著她的處境,該會如何做決斷。當心中浮現著矢野姐姐那關於報應的懊悔與悲痛,突然有了更多的憐憫與同情。而也許那情緒觸動的背後,已經說出了心裡的答案。
什麼是真相,也許面對真相,我們都得學會更多的謙卑與審慎,因為我們只是撿拾著可能是真相的碎片,進而拼湊著我們所以為的真實。抑或者,我們只是不負責任地掉入人云亦云的泥淖裡,卻自以為掌握全局。看不清自己,也許就不可能貼近真實,那是人性,也許那也是真理。當我們自以為身處於旁觀者的角度時,也許該當意識到詮釋與解讀的發生,就已經涉入其中,旁觀只是自欺欺人的一種自我保護,或者自我欺瞞。什麼是真相,也許唯有謙卑與反省,才有更貼近的那一絲絲可能。
更重要的是,我們往往以自己為是的真相或者事實,作為一個論述者、甚或是一個評斷者。那自以為旁觀所衍生高高在上的論述,其實更加讓人不安。尤其是那關於善惡的粗糙,那關於好壞的簡化,都讓人心驚。然而,或許正是為了捨棄那原該保有的那些許的反省與憂懼,我們反倒更加睹定、更加堅持。結果,背離了事實,背離了真相,也同時背離了自己的內心。
能否試著去看見,每一個拾取真相碎片的過程,也許都是與自己相遇的契機。那樣的相遇,關乎內心,也關乎想法上的框架。也許我們從來就不是旁觀者,那麼我們又何來由地自認為是個適切的評論者。多一點審慎,多一點同理,多一點觀照,也許就能多一點貼近,關於事實,也關於人性。若能如此,也許就能多一點寬容、多一點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