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小星星」是部描寫一位可愛小男孩的電影,卻也是一部談及教育本質的電影。「每一個天資獨特的孩子,都需要一個懂他的老師」這是電影裡所傳達出來的核心信念,然而讓人讚嘆的是電影的手法並不刻意放入教育的氛圍,而著眼於人的關懷。更有甚者,精彩的畫面設計,以及讓人無可忽略的配樂歌曲,都讓整部電影,活了起來。
故事裡的小男生伊翔是一位讓父母與老師頭痛不已的小男生,成績上的不如意成了老師與同學取笑的對象,也讓其對課業失去了興趣。壓抑的情緒、內在的不安,使得其尋求以繪畫作為心靈的出口。可是,接踵而來壓力慢慢超過其所能負荷的能力,於是逃離成了其另一個選項。殊不知,蹺課的舉動徹底觸怒了父親,即便母親極力呵護,父親仍決定將伊翔送往以嚴格管理著稱的寄宿學校。
年紀尚小的伊翔為此更加感到不安,尤其是母親與哥哥分別是其生活中極其重要照護者,突然的分離對其來說堪稱莫大的打擊。而寄宿學校的獨立生活對伊翔來說已經難以承擔,其還需面對新同學與新老師在其學習上的嘲笑、奚落與指責。最糟的是其最喜歡也最依賴的繪畫,那所有想像力與情緒抒發的出口,卻在以制式化教導方式的美術老師面前崩解。失去了母親與哥哥這兩位其最在乎的溝通對象,更少掉了繪畫這項與外界溝通的管道。至此,伊翔選擇封閉自己。
故事的轉折來自於學校來了一位新的美術老師,尼康。其活潑且鼓勵創造與想像的教學方式引起學生的共鳴,唯獨伊翔依然困鎖在自卑的世界裡。尼康嘗試去釐清伊翔問題之所在,卻意外看見了自己生命中曾有的困頓。一如其告訴其他老師所言,他看見了鏡子內的自己。那樣的看見,同時也意味著其懂得伊翔所遭遇的困頓與無助,當然還有內心無可抑止的悲傷。
於是,尼康帶著伊翔學習的資料前往伊翔的家中,一方面欲收集更多關於伊翔的訊息、一方面則希望讓其父母瞭解伊翔的狀況。在那過程中,就看尼康泛著淚、揪著心,慨嘆地詢問著伊翔的父母為何要將其送至寄宿學校。父親毫無掩飾的憤怒與鄙視,在在強調著伊翔在課業表現的落後以及行為上的失序。尼康則是極其精彩地回應著父親:「你告訴我的是症狀,我要知道的是為什麼?原因是什麼?」讓人心痛的是,那樣的提問竟讓前一秒還咄咄逼人的父親立刻啞口無言,甚至反過來問那是為什麼。試想,在那滿是責備與處罰的許多年裡,竟然沒有人在乎原因。抑或者大人們總是輕描淡寫地或者自以為是地用「懶惰」、「不用心」來搪塞所有的可能,甚至拋卻所有的責任。
不同於其他人看待伊翔的方式,透過伊翔的作業尼康細心地指出其常常會書寫出鏡像文字的狀況,反映著伊翔在文字辨識上遇到困難。再加上母親與哥哥分別指出,伊翔在扣扣子、丟球等行為上也顯得吃力。綜合那種種現象,尼康提出了「讀寫障礙」的概念。具有讀寫障礙的小孩在語音處理、視覺及聽覺的認知能力、專注力、分辨左右、序列或組織等能力較弱。另外,他們的記憶力也比較弱,訊息處理的速度也較慢,聽不懂多重的指令、大小肌肉動作發展不良…等等。
提出了解釋之後,尼康更進一步細膩地描繪著伊翔的內心:「一個才八九歲的小孩,不會認字、也不會寫字,同年齡能輕鬆上手的事,他不會做。他吃了多少苦頭,他的自信心都被摧毀了。」為了隱藏內心的痛,為了掩飾心中的不安,伊翔與其承認他不會,不如說他不想。更讓人心痛的是,為了掩藏其不願服從背後的真相,他甚至和全世界敵對了,可是即便如此,伊翔卻仍然無法安然度過。新環境的適應過程,造成無情的打擊一個個接踵而來。最重要的是伊翔內心所隱約浮動的被拋棄感,使得其連最後為自己而戰的那份叛逆也慘遭摧毀。看不見自己、也不想去看見自己、甚至不屑去看見自己,對一個八九歲的小孩來說,其內心的痛無以復加。
尤其是在那過程中沒人懂得伊翔的內心、沒人懂得伊翔的困境,還有更重要的是沒人懂得伊翔的能力。就生理結構來說,人類的大腦主要分成左右腦,右腦掌管創意和藝術,左腦掌管邏輯和數理。許多讀寫障礙者的右腦稍微大一點,因此他們非常富有創意,在藝術領域表現傑出。誠如伊翔在藝術與想像力上的精彩表現,其有著豐富而讓人驚嘆的精明腦袋,可是卻陷溺在制式的教育體制下動彈不得。
尼康知悉若要解開伊翔的心結,得要其願意跨出自我設限的牢籠。而這一切的關鍵在於,自我概念的修正與自信的提升。其在課堂上談及讀寫障礙的狀態,伊翔害怕內心所深藏的秘密被揭穿,而不安地緘默著,沒想到尼康所提的竟是愛因斯坦這位舉世聞名的科學家。放下了心中的擔憂,伊翔開始好奇,其所以為那無可救藥的特質,怎麼也會發生在如此偉大之人的身上。於是當尼康繼續陸續舉出達文西、愛迪生、畢卡索、克莉絲蒂…等人,在年幼時同樣在文字閱讀與書寫中吃盡苦頭。這些被稱為「改變世界進程的人」,就因為他們能用不同眼光看待世界而有了傑出的表現。至此,伊翔心中關於讀寫困難背後所衍生的負面想法開始動搖。
而最具關鍵的是,介紹完後尼康單獨留下了伊翔,並且告訴他此刻班上也有一位遭受讀寫困難之苦的人,只是因為他尚未成名所以沒有人知悉。這會兒伊翔心中更加確定老師會提及他的名字,沒想到答案揭曉,這個人就是尼康老師。在急驟心情轉折的衝撞中,伊翔鬆動了原本牢固的自我囚籠,也開始願意再次去嘗試生命的可能。而後在尼康老師的協助下,伊翔慢慢地找回自我價值,末了更是在繪畫比賽中看見了自身的傑出。
整部電影中極其精彩地詮釋著一個小孩在面臨無助時的內心轉折,因為教育環境中所存有的框架,使得伊翔無法在體制中得到任何的鼓舞、讚美,更毋庸說任何的關心。小小的心靈在不斷面對指責的過程中,慢慢地會將真正的事實掩蓋以做為自我保護的盔甲。因為在其內心會想像著,如果其成績不好便已經遭受如此大的責難與污辱,那麼若告知事實的真相豈非更加糟糕。只是在那保護的甲冑之下,其需要承擔另一波關於叛逆的控訴。
將所有的問題歸結於行為上的失當,對於伊翔來說不單單可以轉移其無法閱讀的難題,更有甚者,行為上的改變也是其較能掌控的狀態。也就是說,如果問題是在讀寫文字上,伊翔自己心裡知道他並非不努力,而是無法做到,那背後意味著強大的無力與無助感。可是如果問題在行為上,那麼他自己也能夠理解,這會兒他其實是能夠改善的,只是目前不願意罷了。對孩子來說,叛逆是一種逃避,是一種不可不然地逃避。那更是一種自我保護的心理機轉,而背後運轉的動力則在於其仍感受到母親與哥哥的愛意與支持。
可是伊翔怎麼也沒想到在大人的世界裡,在學習失敗之後的叛逆,往往容易被解讀為是一種無可救藥的墮落。於是乎,在父親嚴厲的要求下,其剝奪了伊翔與母親的聯繫。至此,少掉了母親的愛與支持,其同時也意味著少掉了心理運轉所需的動力。一個不被愛的人,往往也沒有為自己努力的任何動力。心理防衛機轉的停擺,更造成了伊翔的自我封鎖。
更有甚者,過往不斷慘遭荼毒的自我意象,原本還有母親的愛做為支撐,而當其以為母親也放棄他時,薄弱的自我意象也隨之土崩瓦解。若比較前者與後者的差別,當心裡防衛機轉仍能夠運行,那同時意味著其帶有高度的情緒張力,所以繪畫成了伊翔不可或缺的情緒出口。相對於此,若自我防衛的信念崩解,那麼所謂為自己而努力的動機隨之消失。彷彿「我」不再存於世界,那自我遺棄的背後有種任憑處置的悲哀,更有種自我放棄的放逐。
電影中尼康對伊翔父親談及所羅門群島的砍樹方法時,聽來讓人震驚不已。可是仔細想想,那不恰巧就是描繪出眾人對待伊翔的處境:「在所羅門群島,原住民要砍伐樹木的時候,他們不會直接把樹砍倒,他們只會聚集在樹木周圍大聲咒罵,咒罵那棵樹。過了幾天,那棵樹就會枯死了它。自己會孤獨死掉。」是啊!當存在卻找不到任何的理由,那麼會加倍感受到存在的沈重。
所幸尼康對於伊翔的持續的付出與照護,先是改變伊翔原本所以為的,那怎也不可碰觸的事實真相,也許未必如想像中嚴重。然後更進一步讓其感受到被關愛與被疼惜的幸福。這一切種種讓伊翔再度願意啟動內心的防衛機轉,當然那仍帶著遲疑與畏懼,但起碼這會兒其願意再度為自己一戰。整個過程的轉折,讓人感動不已。尤其是當伊翔看見尼康在繪畫比賽中所畫的主題,竟然是他的笑臉,那份含著淚的感激更是讓人動容。對伊翔來說,那一刻其不單看見了別人對他的在乎,更在離家之後重新找到了存在的理由。那是種解脫,關於自我懷疑的解脫,關於生命枷鎖的解脫。也在那一刻,伊翔再次喚回存在的輕盈與自在。
另一方面,電影中對於伊翔父親角色的描繪也讓人印象深刻,其實在印度的社會裡,貧富差距的懸殊往往帶來更大的成就壓力,伊翔的父親就是如此。那非得如此的框架,幾乎佔滿了其所有的心思。再加上伊翔有個極其優秀的哥哥,這更使得其不容許伊翔去破壞整個家庭的完美性。父親角色上的完美取向,讓人畏懼,也更讓人為伊翔感到心疼。可另一方面卻也更加佩服尼康的智慧與用心。
電影中幾幕尼康與伊翔父親的互動都讓人印象深刻,先是伊翔父親因為自我意識過於強烈,無法接受伊翔先天在閱讀的吃力,而不斷將其解讀為怠惰與偷懶等後天因素。尼康並未多加反駁,只是拿著印有中文字的玩具包裝,要求伊翔的父親念出來,不懂中文字的父親感到不解,可是尼康隨即用指責的口吻要求父親一定要念。末了,其才無奈地說出:「這就是伊翔的處境」。
之後,不甘示弱的父親因為出差來到學校,向尼康表示其妻子近期有收集讀寫障礙的資料,並以此為自豪表示他們其實有關心伊翔。對此,尼康僅是淡淡地談及其內心所以為的關心,確實很重要,因為關心有治病的效用,能緩解痛苦。可是其接著繼續表示關心該是讓孩子覺得被需要,偶爾的擁抱與親吻等等諸行為,才更能表達出關心的本質。
隱藏著內心強烈的情緒,尼康嘗試用平和的方式表達其內心的想法,避免激起伊翔父親的防衛,而後那句:「很高興聽到你覺得你關心。」那柔軟的話語,卻反倒具有更深層的控訴。其劃破了伊翔父親所在意的表象,直底內心,更在這關鍵時期談及所羅門群島的砍樹方式。至此,剛強而防衛性極高的父親,也慢慢開始轉向柔軟與包容。尤其是之後伊翔父親看見兒子的轉變,激動地擁抱尼康落淚道謝,那過程更讓人感到欣慰。
最末想特別讚嘆這部電影中所運用的精彩意象與音樂。就意象上來說,電影一開始的畫面便讓人印象深刻,老師們宣讀著每個人的成績,可背景卻是交替、混亂甚至顛倒的各種文字與符號跳動著、閃爍著,那不單單描繪出伊翔在文字閱讀上的困難,更透過畫面傳達出伊翔內心的不安。另一方面,如同前述許多讀寫障礙者在藝術上反而有所專精,而那無窮的想像力更是讓人折服。電影中伊翔在解答3*9的數學問題時,腦海中呈現著以其為主角的太空任務,得要將九大行星中排序第三的地球帶到排序第九的冥王星並取代之。那動畫般的呈現,訴說著伊翔心中3*9=3的想法。不單少掉了一些批判,多了一些同理的莞爾,更多了一些想像力上的佩服。
另外,伊翔作畫的過程的也是極其精彩。先是其用手指輕輕地玩弄水彩的呈現方式,不單單其優秀的哥哥感到佩服,那變化多端的過程裡相信也吸引了眾人的目光。而後電影更是透過色彩的衝撞與激盪,描繪著伊翔在繪畫比賽時的模樣。那像是模擬著伊翔腦海中精彩萬分的色彩意象,也解釋著那張勇奪首獎的佳作如何醞釀而生。
而在音樂上,整部電影每每在關鍵時期透過歌曲來傳達內心的思維。其不單單活化了戲劇的鋪陳,更在那歌詞中點出了當下的意境。諸如,伊翔在蹺課時關於自由的吶喊,伊翔在送別父母時的悲鳴與傷痛,伊翔的父親在準備趕赴職場所訴說工作角色上不得不然的努力與承擔……等等。藉由這些詞曲的共鳴,更讓人能夠拼湊出電影中角色的心靈圖像。
總括來說這部電影不論是影像還是音樂,其實都完美地詮釋著尼康在課堂上所言:「藝術的目的是什麼?表達你們的情緒。」而情緒剛巧便是心靈的門扉,透過情緒往往能一窺心靈的堂奧。而藉由這一部堪稱藝術結晶的精彩作品,不單能體悟到複雜多樣的人性,也能領略到精彩萬分的心靈。更重要的是一如電影所揭櫫的信念,面對這一切得先學會允許,允許獨特、接納差異,方能真正看見每個生命所存有的價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