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在某個評審會場遇到時報出版社的董事長趙政岷,他問我下一本要給時報出版的書哪時候要交稿啊。
我苦笑著回答:「已存的稿子是有不少,要寫新的主題也沒問題,但是現在不太敢交給出版社出版,怕賣不好,我心裡會有壓力」。
的確,書市的整體銷售狀況一年比一年差,似乎無止盡的往下沉淪,單以我在時報出的八本書裡最近三本來說,2018年出的「退休進行式」還有七刷,到了2020年4月的「自在活健康老」至今勉強再刷,然後去年三月的「你好,我好做公益與世界共好」首刷好像還沒賣完。雖然逐漸有人買電子書,但是數量還是很有限。
因為不是以寫作出書為生(其實台灣也沒有多少人能靠出書來謀生),也沒想過要靠賣書賺錢,但是很怕出版社因為出我的書而賠本(一本書賣到一千五到二千本左右,出版社才不會賠),所以對於要不要答應出版社的邀約是很猶豫的。
今天翻到唐諾這位資深出版人寫的,他說:「做出版的後遺症就是會每天失去一點信心。」
甚至他還有點酸的說:「我平常不隨便逛書店,因為怕看到了又有那些書變成暢銷書了這樣的事實真相,不逛書店是為了給自己留一點對出版理想的力氣。但當然也還是有些好書會因為誤會而成為暢銷書,例如米蘭昆德拉的小說,因緣際會被帶起來了,也算是一種美麗的錯誤。」
我知道大家已經不買書的原因是因為沒有時間看書,手機、影片串流平台已佔據了我們所有工作之餘的時間,另外我們也已經沒有足夠的精力與專注力來閱讀一本真正的書。想想,也頗令人感傷的。
有句成語從小被覆誦到大:「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其實這句話很不周全,也對也不對。
若以實質內容來講,一席話那裏比得上一本書呢?何況口語常常失之於誇張或者失之於疏漏,怎麼可能比得上寫下來的文章(更不用說一本書了)來得嚴謹,而且一場演講實質內容充其量頂多也是數千字的篇幅,世間許多學問很難用這區區的字數完整表達的。
不過話雖如此,我們還是不能低估一席話對一個人的影響,尤其人這種動物,親身感受、真實經歷比較能形成真正的改變,因此在現場氛圍所引發的激情或體悟也許是閉門苦讀再多年也難以達成的。現場的力量是我們願意花大成本到演唱會或球賽跟人擠人的原因,否則在家裏看電視轉播豈不是更清楚嗎?
因為我們人在現場,容易引起情緒的波動,我們知道,學習的動機往往來自於情緒,所以聽君一席話某些時刻的確也比自己不知所以然的看書來得有效。
自從2007年卸下荒野保護協會的志工幹部職務,許多內外部的會務與活動以及數不清的會議都可以由新接任的伙伴負責,所以我多出來的時間就以寫作及演講當作社會服務的實踐。
為什麼是寫作與演講?
其實也是希望把我看到的,令我感動的,許許多多人的努力可以藉由文字與話語,將這些善意在世間流傳,因為「少年小樹之歌」這本書裏的這段話,正是我們的信念啊:「當你遇見美好的事物時,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它分享給你四周的人,這樣,美好的事物才能在這個世界上自由自在的散播開來。」
英國作家伍爾芙曾經說:「一切都不曾發生,假如它沒有被紀錄下來的話。」
雖然紀錄下來也許很快被淹沒在資訊大海之中,但是,沒有留下紀錄,許多真實發生的事情就如煙塵消散在些空中,也許很快的連當事人也不復記憶。
當然,我們也可以這麼抬槓,如果會忘掉的就代表是不重要的,何必浪費資源去記它呢?不過,在一個公益團體裏,紀錄伙伴的付出與努力,並不是自誇自擂的炫耀,而是一種感謝,南方朔在「語言的天空下」書中曾經寫了一段話:「許多事,必須一直做下去,始能漸漸的被人明白。能被明白,就彷彿暗夜旅人有了一燈相照,那是值得,也是幸福。」
每當我到全台灣各個角落,看到許多伙伴的努力時,就會想起這段話。我知道,許多志工默默付出,盡其在我,不在乎世俗的功名利祿,但是若能「被看到」、「被人明明白」,我想,那除了是種幸福之外,也會是滋養大家繼續往前走的動力之一吧!
記得有一次到彰化女中演講,老師們送我到火車站,有點不好意思的表示,看了我最近在部落格貼的文章,知道我很忙,還要麻煩我這樣奔波,不過他們也很盼望能帶給學生多一點來自社會的刺激,讓他們在制式的求學路途中,能多一些想像,生命中多一些可能性。
的確,他們的盼望就是讓我雖然疲憊卻能夠支撐下去的動力。老實說,每一次要赴邀約前,情緒總是不太好,總會罵自己幹嘛這麼折騰自己,可是一到現場,看到同學們眼中閃現的光芒,卻又覺得累一點也值得。
這些年情緒就在這兩極中擺盪。
不過,我應該沒什麼好抱怨的,因為即便辛苦與忙碌都是志願的,也都是自找的。不像很多朋友,在職場上,往往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加班、出差都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比較起來,我算是非常幸運,不管工作看診,或任何邀約,對於時間的掌控是操之在己的。
可是,既然如此,為何又把自己弄出這麼多事呢?我想主要原因或許如同嚴長壽總裁形容自己的:「常常會反省是否那些事自己做得到、幫得上忙,卻沒有去做的?」我個性也具有相當強烈的「與人為善」傾向,只要是好事,我既然可以幫得上忙,怎麼忍心拒絕呢?
不過,也有許多朋友看我到處奔波,匆匆來去,不免會勸說:「不要那麼辛苦!」這時,我又想起當年蘊慧生下AB寶,在坐月子中心住了幾天,恰逢假日。許多朋友來探視。一天之中,最多來了十二批的人,每「梯次」的朋友聊完天吃完水果,要告別離去時,總會交待:「要好好休息喔」
其實,我總是覺得肉體的疲累,身體自有防衛機轉,會強迫我們休息,對健康的傷害不大,反倒是無形的精神壓力,尤其長期的精神壓力才是免疫系統與健康的殺手。因此,如何調適自己的壓力,找出潛在的壓力並且去化解,或許是更重要的事。
這些年也花了不少時間寫文章,也是祈盼大家可以透過這些文字看到日常生活之外的另一個世界。想起我最喜歡的一部小說──唐吉訶德傳。其中有個容易被人忽略的角色,那位夢幻騎士身旁的隨從,矮胖又粗俗的農夫sanko。當唐吉訶德一次又一次地向風車挑戰,一次又一次去打那不可能打敗的敵人,他是個無視於現實的夢想者,他的視線看出去的世界是有許多盲點與死角的。相對的,世俗又現實的sanko卻在一次又一次與唐吉訶德的相處應對中,逐漸有機會透過唐吉訶德的「鏡片」,往另一個世界望出去,雖然他看的沒有唐吉訶德看的那麼真切,但是,一旦他看到了,體會到了,也會知道,那個世界一樣也是真實地存在著。
美國國家公園之父,約翰謬爾曾這麼自我期許:「我在有生之年只想誘導人們,觀賞大自然的可愛,我雖特出卻微不足道,我願做一片玻璃,供陽光穿透而過。」我也希望我的文字就是那一片讓陽光穿透而過的玻璃。
回想自己這些年來的所謂『寫作』,到底是如何而來的?
有人形容,作品的產生有所謂卵生與胎生。胎生是經歷某些情境或遭遇,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也就是原本無意為文卻欲罷不能。卵生就是丟給你一個題目,要你就著題目孵出一篇文章來,一般的聯考作文當然是標準的卵生。
業餘作家的文章恐怕是胎生較多,若是寫出一定的習慣,卵生的機會就會逐漸增加。我覺得除了卵生胎生之外,還有一種卵胎生,也就是雖然是『有意識』地選定一個主題,但是也會花時間就這個領域去體驗生活,然後再形成『不吐不快』的感覺而發之為文。
因此胎生可以說是由具體(感受)出發,然後寓抽象意旨於具體,卵生則先有了抽象意旨要呈現,再出發去找例證的過程。
我覺得這些年我寫的大部份文章,尤其與自然生態或環境保護等文章,大概都是卵胎生,至於風花雪月的則是胎生,當然,別人的邀稿,或幫別人寫推薦序,就是標準的卵生了。
不過,無論如何,寫作是生活的副產品,假設生活是甘蔗,那麼寫作則是蔗渣,是認真愉快地享受過生活之後,自然而然剩下來的東西。
就如同余秋雨所說的:「寫作人一專職就高明不到那裏去了!」這句話其實也在勉勵各行各業的人,生活或閱讀之餘若有心得,就可以提筆為文來分享給大家,不要害怕『創作』這兩個似乎被神聖化的字。
只要一提筆,許多原本似乎不存在的想法就會源源而出,如同佛洛斯特所說的:「在我還沒有看到我寫的東西以前,我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
其實,對於出書,我的心情其實是很矛盾的。荒野成立以來,為了推廣保育的理念,匯聚民眾的善意與行動,累積出改變的力量,不得不印了很多出版品,包括我自己也出版了一些書,消耗掉不少自然資源。常常提醒自己,一定要確保任何出版品能發揮最大的效益,同時也惕厲自己,要更用心保護我們的大自然,假設一棵樹木因我們而倒下,我們有決心一定要保護下一片森林以為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