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可以陪伴一位親密家人走向死亡,是一件很浪漫的事。他會領著你直面死亡,去看見生命的盡頭,遙望著真正的未知。
阿公不斷對我說著:「你爸走歪路,做黑道,吸毒」。我以為阿公在說爸爸做生意的事情,因為農家出生、一輩子與天地田一同生長的阿公極度保守,以至於在爸爸開公司、做生意近三十年間裡,阿公都不甚支持。
今天早上八點一回去看望阿公時,阿公一見到我就開始跟我說錢的事情。開始說他沒錢,說老了不能工作了,沒有錢。隨後叫我去拿他的西裝褲,因為褲兜裡放著他的皮夾,那個阿公經常從裡面拿零用錢給孫輩的皮夾。
但是阿公東摸摸、西找找,嘴裡念念有詞的重複說著:「啊,沒錢了,沒錢」。這時我才開始意識到,會不會是妄想?會不會是譫妄?可是阿公只針對爸爸和叔叔,說他們兩個走歪路了,叫我要小心。對我的態度或者是對我的記憶,倒是都還記得挺清楚的。
譫妄症是一種突發性的一種腦當機,包括幻覺、昏睡、意識改變等
今天晚餐一如既往,回到阿嬤家吃,晚間,用完餐之後,詢問了阿公要不要刷牙、泡腳。長時間臥床,以至於肌力流失的狀況超乎想像,腳掌的水腫也始終沒有好轉,除了吃下利尿的藥丸之外。
以甜杏仁油為基底,加入芫荽、白玉蘭葉、乳香等單方,我將調配好的按摩油滴入泡腳桶裡,順便幫阿公推一推,希望對於促進末梢循環有點助益。
我忽然覺得,人生中可以陪伴一位親密家人走向死亡,是一件很浪漫的事。你會看見他的需求、無理取鬧、最脆弱、最無力的樣子,也會聽見他跟你說說以前不會提起的話題,這和談戀愛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和戀愛關係相比,最獨特的地方便是:他會領著你直面死亡,去看見生命的盡頭,遙望著真正的未知。
我很慶幸自己如此幸運。就像張愛玲的那句:「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如此幸運在現在這個時間點回家鄉工作、生活。
我是今年八月底將租屋處收拾乾淨,打道回府的。九月初,阿公就像我記憶中的一樣,一如既往的照著他的作息生活著。唯有食量越來越小而令人感到擔憂,卻沒有給予太多的關心或者是強制性安排阿公就醫。因為我們的生活,也像過去一樣,一如既往,按照著自己想要的方式去填滿每一天,每一個早晨、午後、與晚間,每一個週末。
九月底媽媽說動阿公,帶阿公去看了耳鼻喉科,當下醫師就開了長庚的轉診單,安排我們後天去長庚門診檢查。一檢查不得了,居然是扁桃腺長了腫塊。良性、惡性就得要切片看報告才能得知。
結果,阿公因為不想切片、不想住院,一拖再拖,最後因為腫塊大到壓迫了呼吸道使得呼吸困難,在半夜欲起身時,摔了一個頭破血流。隔天一早,又進了醫院把眉梢上的傷口縫合幾針。接連著就是氣切、發燒、憂鬱症狀加劇、急診、二次跌倒、化療、發燒、跑急診、住院、每天一次放射電療、回家、停止化療,在一切的混亂中度過了十月以及十一月。
十二月之後氣切管拔除,傷口慢慢癒合,減少了照護氣切的程序,著實輕鬆許多。腫塊似乎也沒有在作祟,但因為是生長在淋巴,醫師有提醒,雖說化療兩次之後腫塊有壓制下來,但是復發以及轉移,都是不可預測的。
大家經歷了一連串的折騰之後,也將步調放緩下來,更可以用平常心去面對。阿公經歷了身體與心靈上的折騰,而家人們則經驗了照顧者及行程大亂的折騰。但是有時想想,有許多事情,都是以後有時間再做也可以,但是阿公呢?阿公的時間就是眼下所看見的,已經走向了有限生命。
如何讓有限生命走向無限?
阿公近期很喜歡我幫他按摩,因為他說皮膚柔一柔、手指搓一搓很舒服,一下就睡著了。對於幾乎每天都會幫阿公做芳療按摩1-2次的我來說,最有價值的就是,當我躺在阿公旁邊,也想要小睡片刻時,阿公居然牽著我的手,也幫我揉一揉。眼睛闔上的我,內心卻激動到不行。
或許生命是有限的,因為人來人世間,只是借住幾年。但是人與人互動的情感,在心裡留下的漣漪,卻是不可抹滅的。尤其我是阿公阿嬤帶大的。阿公帶著小小的我開始認識這世界,而我,有幸在阿公生命的最後,也陪著他走一段臨終的路。
謝謝你,阿公。帶給我生,也將死亡的脆弱與豁達帶給我。讓我對生命有了更多且深刻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