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數字真是令人震驚啊。」一位穿著樸素亞麻連衣裙的女士低聲對她的丈夫說。「我們教堂的施食廚房上個月失去了三位很好的志工——都是無證移民。他們多年來一直幫忙餵飽無家可歸的人。這種將無私奉獻的好人刑事化的做法,真是諷刺……」她拿畢業典禮節目單扇風,目光隨著瑪格麗特那抹鮮紅身影越發尊敬。
幾碼遠的地方,一位穿著筆挺卡其褲的中年男子搖了搖頭。「我承認這些數據有說服力,但法治仍然是個問題。我們不能僅因結果不理想而無視既定的移民程序。我們需要的是通過合法的立法渠道進行全面改革,而不是在畢業週末進行情感訴求。」他的同伴點了點頭,鄭重地補充道:「不過,我得說,疫情期間驅逐醫療工作者特別短視。」
「這就是現在大學的問題!」一個戴著嶄新的MAGA帽子的男子用手指向舞台。「給我們孩子的腦袋灌輸社會主義宣傳!我祖父是合法來的,學會了英語,從沒索取過施捨!這些非法移民想要別人把一切都端到他們面前!」他的臉已經變成與瑪格麗特禮服相同的紅色,汗珠從額頭上滴下,憤怒的熱度超過了天氣的炎熱。
最令人不安的對話來自一小群站在陰涼處的家長。「這是中共的陰謀。」一位父親對他的同伴們低聲說,四處環顧,似乎在察看是否有人偷聽。「先是病毒,接著利用移民製造混亂,從內部摧毀我們的制度。這個學生?大概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北京利用了。這些數據?都是他們的代理人編造出來的,用來削弱美國。我小舅子在《大紀元》工作——他說這些抗議資金來自中國。」其他人嚴肅地點了點頭。
瑪格麗特似乎聽到了這些低語,她接著說:「說到刻意的驅逐——我想談一件讓我深感愧疚的事。劉教授的案件。許多人知道當初我曾大力呼籲將他革職,因為有指控出現。我當時和許多人一樣,認為我們是在伸張正義。誰知後來證據被發現是捏造的,有些人為了讓一位批評美國和中國的學者永遠沉默,暗中操縱了這一切。同一套『正義』機制,現在正迅速對阿曼達、卡爾,以及無數其他人下達判決。這套被操控的『正義』機器,可以毀掉一個人的職業生涯,也可以對家庭、對夢想,甚至對我們社區的結構進行摧毀。」
「看到了吧?她自己承認了,她根本就是中共的棋子……」
但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這句評論。「瞧那個愛出風頭的小騷貨,」一位中年男子說,語氣帶著那種認為金錢就能掌控真理的自負。「那些革命式的姿態——不過是一場求偶的把戲罷了。這些大學生女孩子,裝得一副激進的樣子,直到找到個有錢老公,然後突然之間資本主義也沒那麼糟了。」
突然間我意識到——這正是那個之前和皮爾森一起在校園四處走動的男人,正是我在絞刑架幻象中看到的那個人。他的布里奧尼西裝換成了商務休閒服,但那紅潤的面色和像豬一樣的眼睛依然無法掩蓋。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我已經轉過身面對他了。「不好意思?」
那男人——身形壯碩,髮際線後退,眼神狡猾——似乎被我的插話嚇了一跳。他挺起胸膛,顯然沒料到有人會挑戰他。
「你有什麼問題?」他咆哮著,臉色更紅了。
「有。」我冷靜地回答,連自己都驚訝於聲音的穩定。「那位女士是這所大學的學生,不管你是否同意她的觀點,她都有權利表達,而不該受到性別歧視和人身攻擊。」
那人的眼神變得陰沉。「哦,我懂了。你也是其中之一,對吧?那種灌輸孩子垃圾思想的自由派教授。」
我感到自己的怒火在升騰。「我只是一個相信文明對話和尊重他人的人,即使意見不同。或許你可以考慮來修幾門課?」
那人向前邁出一步,手指上的班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拳頭緊握。「聽著,中國佬──」
「日裔美國人。」我自動糾正,聲音冰冷。「第四代。我的祖父在第442步兵團服役時,當他的家人還在拘留營裡的時候。你要繼續這場歷史課嗎?」
「爸!爸,這是你的冰淇淋,已經快融化了。」一個瘦高的青年站在我們之間,雙手抱著兩支快要融化的香草冰淇淋,滿臉擔憂地看著這個場面。「拜託了,我們答應過老哥,不會在他畢業典禮上鬧事。」
「這……湯姆……這個教授……」他父親開始說,拳頭仍然因憤怒而泛白。
「爸,拜託。」湯姆的聲音因尷尬而微微顫抖。「他為了這個博士學位付出了那麼多努力。不要毀了他的畢業週末。記得媽媽說的,你的血壓?」
提到妻子和長子,這男人似乎有些消氣了。他抓過湯姆手中的冰淇淋,香草味的冰淇淋在炎熱中滴落在他手上。「好吧。」他低吼著,「不過這事沒完,聽見了嗎?皮爾森會知道這件事的……關於清理門戶這件事。」他用沾滿冰淇淋的手指指向我,然後轉身離開,一邊咕噥著「忘恩負義的移民」和「自由派洗腦」。
湯姆停留片刻,尷尬地移動著腳步。忽然,他的眼睛因為認出我而瞪大了。「我的天啊!」他低聲說,「您就是那位教授!那段關於善意失敗與殘酷成功的影片?」他一邊忙著掏手機,一邊忘記了手中的冰淇淋。「我的抖音充滿了您的視頻,那段說要為了人性尊嚴焚燒國家?那真是太精彩了!」
瑪格麗特的聲音在草坪上回響:「我們正在為阿曼達設立法律辯護基金——一位聰明的護理專業學生,應該擁有追求美國夢的機會。我們正在記錄針對社區成員的系統性打壓,並用法律和真相來對抗偏見和恐懼。這不僅僅是為了一個學生或一個家庭,而是關乎我們選擇成為什麼樣的國家。」
湯姆的熱情溢於言表,他的冰淇淋已經完全被忘在一旁,融化的液體滴到了他昂貴的樂福鞋上。「天啊,你的影片真是太棒了!」湯姆激動地說,「艾瑪——我女朋友——大概看了五百次。她在布朗大學念書,對社會正義非常熱衷。她說你是真正的知識分子,不只是談論原則,而是真正為原則挺身而出。」
他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激動得差點掉了下來。「能不能……你知道,說些關於我們不應該讓特權使我們共謀於系統性壓迫的話?艾瑪一定會瘋掉!」他停了停,帶著一種可愛的認真補充道,「她常用這些詞——我還在學習它們的意思。」
注意到我的不安,湯姆突然似乎意識到社交媒體上的名人和現實的落差。「哦,對了——這些事情其實現在都很嚴肅,是吧?」他望向抗議舞台,那裡裝扮成川普的表演者正舉著一個幾乎空空如也的捐款箱,然後湯姆迅速拿出他的支票簿,像習慣用金錢解決問題的人般果斷地簽了一張支票。
「這裡,」他說著,迅速寫好。「一萬美金給阿曼達的法律基金。我爸大概會氣瘋,不過……」他露出一抹笑容,「也許這正是我這麼做的原因之一?對了,還有那個錄像給艾瑪……」他的眼睛突然閃爍著靈感。「就告訴她,特權不在於感到內疚,而在於用它來幫助他人。這就是你的演講教會我的,儘管我不是馬上理解到的。」
他充滿期待地舉起手機,眼神既精明又像小狗一樣渴望取悅他那位注重社會意識的女友。
我無奈地轉向舞台,湯姆也隨著我的目光看過去。當他舉起支票朝著瑪格麗特的方向揮舞時,他那隨意的熱情轉化成了一種幾乎具有攻擊性的表演性。那種兄弟會男孩的笑容變得鋒利,彷彿這個動作的意義只存在於特定觀眾的注視下。
然而,瑪格麗特的短暫停頓並不是因為認出了他——她只是帶著一位公共演講者特有的慣常停頓,向一位可能的捐贈者致意。她的目光從湯姆身上掃過,表現出和對其他潛在支持者一樣的禮貌興趣,臉上沒有一絲記憶的波動。她平穩地繼續她的演講,緋紅色的裙裝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她的注意力已轉向人群中的另一部分。
湯姆那得意的微笑僵住了,邊角微微顫抖。他舉著支票的手停留得稍嫌過久,像一個演出高潮後發現觀眾已經離場的演員。棉白楊絮在他們之間飄落,如同一場未曾發生的派對後散落的紙屑。他緩緩放下手,那戲劇性的微笑現在看起來更像是一個面具上的裂縫。支票依然夾在他指間,從一件武器變回了一張普通的紙,而瑪格麗特的聲音依然響徹草坪,強烈而清晰,完全不為所動。
看著湯姆的表演在瑪格麗特的冷淡中垮掉,我心中湧起一絲意外的同情和淡淡的揶揄。我接過他的手機,點頭示意,對他的笑容給予禮貌而有限的回應。
「你好,艾瑪,」我開口道,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溫暖,但不足以引發另一個網路熱潮。「我聽說你在布朗大學念書。那真棒——我們需要更多懂得正義和理解的年輕人。」
我停了停,讓棉白楊絮飄過鏡頭,像是無形的見證者。「你知道,我經常與學生分享這段話,今天尤其應景:『願人永不被工具化。願人類對人的支配不再發生。願我們能夠在任何地方發現和渴望人性。』」
湯姆在手機後的表情微微閃爍著困惑,似乎感覺到我話語中的多層含義,但無法完全理解。
「希望你記住這點,艾瑪:真正的正義不在於掌控權力或尋求報復,而在於認識到人性,甚至——尤其是——那些可能遺忘了尊重他人之人。」我迅速瞥了舞台上的瑪格麗特一眼,又轉向湯姆,讓這份意涵在我們之間的空氣中靜靜懸浮。「有時候,最深遠的改變並非來自於那些轟動的行為,而是來自於學會放下我們對自身的敘述。」
棉白楊絮繼續在我們周圍舞動,當我把手機還給湯姆時,他的笑容已經從戲劇性轉為沉思。湯姆默默地將支票塞到我手裡,早先的自信如同海市蜃樓般在午後的炎熱中消散。他轉身離開,每一步壓碎地上的白絮,留下一串因融化的冰淇淋而微微潮濕的腳印,隨著南方的陽光迅速蒸發。
人群已經稀疏許多,陽光下的草坪上只剩下零散的傳單和空的水瓶。那位扮成川普的表演者在高溫下脫下了假髮,手裡無力地握著它,另一隻手擦著額頭,捐款箱幾乎空空如也。我走上前,把湯姆的支票放進去,紙張觸底的聲音在箱子裡孤獨地迴響。
然後,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吸引,我抬起頭,發現瑪格麗特的目光正與我在空曠的場地上相遇。午後的陽光照亮了她的緋紅裙裝,使其看起來像一團懸浮在棉白楊絮中的火焰。她的神情中帶著那久違的熱情,但此刻更深沉些——也許是理解,也許是對我們在行動與不行動之間所共享的共犯意識的認可。
我們在那一刻凝固,分隔的不僅僅是物理距離——還有那些已做或未做的選擇,那些已說或未說的話語,以及卡爾空空的吸塵器和阿曼達缺席的畢業典禮座位之間的重量。棉白楊絮在我們之間舞動,像是賦予了實體的記憶,輕盈地承載著我們錯綜複雜的過去。
在她的臉上,我看見了自從那天在辦公室起便不斷纏繞著我的問題:在一個對錯變得糾纏不清的世界裡,做正確的事意味著什麼?她的緋紅裙裝在炙熱的微風中輕輕飄動,如同一個用火焰繪成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