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若望:湯若望、胡若望,素昧平生、緣慳一面,卻有幾個難得的共同點,尤其吸睛的是:穿越歐亞、來回東西。這種人在廿一世紀,豈止多如牛毛;回到十七、八世紀,堪稱鳳毛麟角。
湯若望 (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 1592年在德國科隆 (Cologne) 出生,1611年加入耶穌會,成為正式修士,1616年成為神父,1618年上船前往亞洲,1619年到澳門,1666逝世北京。
近半世紀在中國,湯若望學會聽說讀寫中文、適應迥異的文化民情、風土天候和食衣住行、往來應酢難測的帝王將相;歷經明崇禎、清順治和康熙,兩朝三帝,見證朝代交替的翻天覆地,以學識、專業和人品,縱橫官場、位至公卿,出入宮廷、官至一品。
奉派到中國傳教的湯若望,「堪稱明清〝宮廷傳教〞、〝學術傳教〞和〝間接傳教〞的典範」。他以宮闈為禾場,帶領太監宮女、皇親國戚無數,改宗歸信,甚至在宮中開設兩個教堂,分屬男女之用;他負責曆書修訂,完成曆法革命,結合西方計時系統和中國傳統時序體系,把每天的十二時辰,分割成廿四小時,一天一百刻、修成九十六刻,使中國時鐘和世界時鐘同步,並以中文著述諸多天文曆法出版品;他藉翻譯、講學和對談,吸引學者讀書人,繼而分享信仰、說服引導。
他的獨特貢獻在於承先啟後:把利瑪竇等人引進的西學,穿越改朝換代的驚滔駭浪,由明入清,自漢及滿,至南懷仁接棒,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延續下去。「他的一生,...證明一個出生於異族文化的歐洲人,哪怕是個精神貴族,也完全可以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中國文化傳統中生活。...湯若望確實可以列為〝早期全球化〞時期,人類文明對話英傑人物中的一位翹楚」。
胡若望 (1681-?)十九歲那年受洗歸主,自己取了教名若望John,向當時在廣州佛山傳教的耶穌會教士利安國(John Laureari)神父致敬。四十一歲那年,到教廷傳信部廣州園區當門房不過三個月,聽說傅聖澤 (Jean-François Foucquet, 1665-1741) 神父結束在中國廿二年的傳教工作,預備回法國,因為持續學術研究工作,急需一位中文抄寫員同行,胡若望毛遂自薦。
胡若望心裡盤算:第一,既然到了歐洲,他就可以到羅馬晉見教宗;第二,回國後,他可以把遊歷見聞寫成書,一舉名利雙收。傅聖澤因為胡若望認得幾個字,而且字跡端正,更重要的是「如果不是這個中國人,就沒有別人了」。時間緊迫、沒有選擇的傅聖澤,和打著如意算盤、躍躍欲試的胡若望,一拍即合,簽了份為期五年的合約:傅聖澤神父提供年薪並預付部分薪資,同時負擔所有食宿交通;胡若望抄寫傅聖澤神父帶回法國的四千本中文典籍當中的任何一本。
1722年一月十三日他們在廣州上船出發,1722年八月廿八日在法國上岸,胡若望大部分航程暈船,極度不適,「傅聖澤從沒見過有人暈船暈得這麼嚴重,而且時間持續得這麼久」。1723年五月六日胡若望被強制住進法國的夏宏通精神病院,直到1725年十二月五日獲准離院。同一段時間,傅聖澤神父在羅馬述職,撰寫報告、展開研究,忙得不可開交,他並沒有忘記胡若望,持續張羅相關事宜。1726年十月,胡若望回到中國。
德國人湯若望和中國人胡若望,都相信天主、都落腳中國,不一樣的身家出世、不一樣的生命故事。他們的經歷被記錄下來、被流傳出來,言者有心、聽者有意,有如暮鼓、彷彿晨鐘。
湯若望的跨文化使命,可謂名垂青史、功業彪炳。不只因為他是尖子,到底十七世紀的耶穌會士都是一時之選、當代菁英,更因為他有備而來:不只目標明確,還接受耶穌會的嚴格訓練,無論在精神、學識、性格、技能、語言文化和人際上;而且從一而終,一輩子只做一件事。湯若望到了中國,就沒離開過,在中國入土為安。
胡若望的跨文化之旅,純屬意外。起初像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剛好砸在他頭上,七手八腳接住,慌慌張張上路;後來荒腔走板、身心俱疲,不歡而散、鍛羽而歸!他的如意算盤全被推翻,他在歐洲的大部分時間,住在精神病院;他受雇應聘的抄寫使命,完全沒有履行。
胡若望在當時法國人眼中,所有的荒誕怪異舉止言行,今天要給個說法,可以合理解讀,他就是「文化震盪 (Culture Shock)」。顯然胡若望不只在船上暈船,到了法國,他還在暈。
傅聖澤不是沒有意識到文化震盪的影響,所以在船上的時候,給胡若望打預防針,「向他說明歐洲人的生活方式與習俗,以及到了法國之後會見到甚麼樣的情景」,傅聖澤期望這「應該有助於減輕文化差異對他造成的衝擊」。當然他也注意到「胡若望似乎根本沒有聽進去」。
不只當時胡若望不當回事,之後所有相關的人,都小看了這事,所以才會碰到胡若望不可理喻的時候,有人主張他是「因為水土不服造成身體不適所引起」、也有人認定「只要讓他吃好睡好,也許再服用一點藥物,應該就可以讓他恢復正常」,連傅聖澤都「認為胡若望來到法國已有一個半月 理當要逐漸適應法國習俗才對」。當然,傅聖澤很快領教到,老胡很難搞,他可以「為胡若望準備了歐洲服裝」,卻沒法給胡若望換一個歐洲腦袋。抓狂到最高點,傅聖澤只想甩掉這顆燙手山竽,卻立刻碰壁、晴天霹靂:「想要擺脫胡若望並沒有那麼容易」。這齣災難片,正式開演。
再怎麼有備而來,跨文化震盪的幅度,都不會減輕,更何況毫無準備、措手不及。胡若望在十八世紀的法國,不失本色、當他原汁原味的中國人,就好像把瑪麗蓮夢露嵌在清明上河圖,撂在汴京大街。一個人沒有同類,失語、引人側目,注定孤獨。
史景遷為什麼寫《胡若望的疑問》?與其說他仗義執言,幫老胡伸冤,不如說他見微知著、由小看大,梳理有限史料,還原一個小老百姓的奇幻歷程,具體而微東西文化一旦交會,都是碰撞,即使只是擦身而過,都有衝擊;全身而退,是奇蹟。
湯若望與利瑪竇 (Matteo Ricci, 1552-1610)、南懷仁 (Ferdinand Verbiest, 1623-1688) 並稱明末清初溝通中西文化交流「三大教士」,堅守「貞潔、安貧、服從」的耶穌會士入會宣誓,不婚不宦、超越滿漢,遠離政爭、迴避利益糾紛,謹守分際、勇於任事。可是,「不遭人忌是庸才」,名利不沾鍋湯若望,只因為樹大招風,堪稱晚景淒涼。
晚年病體纏身,湯若望遭冤獄下監,帶上木枷、密集審訊,五個月後,「曆獄」宣判,湯若望處以凌遲死刑。宣判的第二天,北京上空出現彗星,再過三天,北京大地震,且狂風大作、掀起沙塵暴,加上皇宮不意的火災、燒毀宮殿,一連串特殊天象和意外,被解讀為「判錯了,要遭天譴」。一個月後,湯若望獲釋出監。
出獄後的湯若望,熱病痰症上身,病體加劇,然而新任欽天監正,持續上疏指控,亟欲除之而後快,使得湯若望不時拖著病體赴朝廷應訊。湯若望纏綿病榻、回顧一生,反思他與教會、天主、中國和中國人的關係,因為半身癱瘓、患麻痺症,無法手書,因此向隨伺在側的助手南懷仁口授一份長長的懺悔書,告解自己生平,羅列洋洋灑灑的過犯,請求眾人原諒,並顫抖著手、勉力簽名,再由南懷仁向集合在他床邊,當時在北京的全體耶穌會士們宣讀。隔年的聖母升天節下午四點,湯若望平靜離世。
大起大落的人生盡頭,湯若望預備自己迎見神,不以己悲,沒有盤點豐功偉業、沒有數落奸佞當道,不求自己的益處,而是計算自己的惡。越靠近聖潔的神,越意識到罪孽汙穢;越接近真光,越多隱而未現的黑暗曝光。
他的懺悔錄 我的啟示錄
胡若望在茫茫人海,毫無辨識度,是芸芸眾生裡的籍籍無名,可是「關於胡若望這個人的詳細記載確保存在世界的三大檔案裡:羅馬的梵蒂岡圖書館、倫敦的大英圖書館和巴黎的法國外交部檔案館」!史景遷解密—「這些資料之所以留存下來,主要是出於耶穌會神父傅聖澤心中的愧疚」。
胡若望喜出望外放洋,卻被一位西洋神父宣教士當成免洗筷,最後被押進瘋人院!他的《西遊記》成了《驚魂記》加碼《蒙難記》,無疑也是傅聖澤的《官場現形記》。胡若望被丟包確實委屈、也不無咎由自取,一路上貴人無數,他也讓夠多的人吃足了苦頭;當然,帳都算在傅聖澤頭上。胡若望從頭到尾弄不明白:「為甚麼把我關起來?」史景遷用一本書回答他,給他一個交代。可是,在那個沒有上訪、沒有自媒體的時代,這件事怎麼會被張揚出來?是誰把傅聖澤的醜事攤開?
「我們對胡若望的瞭解終究還是得仰賴傅聖澤的記載。精心整理和保存了所有的短箴與信件,即便自己在當中所呈現的形象不盡正面... 根據他所保存的紀錄,得以做出判斷,...成功批判了他。」
始作俑者傅聖澤,已經被叮得滿頭包,還在做學問、單單保存史料,不執春秋之筆,無亂臣賊子懼,所以不需要隱惡揚善、文過飾非,不為自己申冤、也沒數落自己的是非,只是像行車紀錄器,把所有實況全都錄、把所有證據保留,原原本本、鉅細靡遺,原委一目了然,因果昭然若揭;三百年後,橫空出世一位「最會講故事的史學家」,一心探究東西文化的衝突與差異,從史料中挖掘出傅聖澤和胡若望意外交手的插曲,根據傅聖澤留下的原始文本,也是唯一史料,完整舖陳劇情,給觀眾做合理的推斷,妖怪現形、不言自明,成全了史景遷的批判。
行車紀錄器 也是照妖鏡
湯若望被順治皇帝尊稱「瑪法」、視之如祖如父,晚年卻背負冤獄;老弱病殘沒把他變成滿肚子牢騷、只剩下自憐的糟老頭。氣若游絲、命懸一線的最後關頭,湯若望心心念念他對神、對人的虧欠和過犯,他沒有按下不表、默默和好,而是勞師動眾,公開告解,跟神、也跟人認罪求赦免。需要這麼高調嗎?為甚麼?
除了傅聖澤,沒有人能回答《胡若望的疑問》。這事輕而易舉石沉大海到海底兩萬里、或是直上天際的九霄雲外,隨風而逝、人間蒸發。可是,胡若望大名流傳千古,他的冤案真相大白,因為唯一被告傅聖澤自己爆料。只要他不說就沒人知道。需要這麼招搖嗎?為甚麼?
兩位資深宣教士,用語言、用文字記錄自己的過犯、陳述自己的虧欠,親手製作第一手犯罪證據,毫無保留遮掩、只有據實以告,白紙黑字,親自畫押簽字。不巧,這兩位都是耶穌會士。我可以想像,湯若望和傅聖澤每天〝神操〞,重新對焦耶穌。〝神操〞是耶穌會的祖傳祕方,創會始祖聖伊納爵 (Ignacio de Loyola, 1491-1556)開發的退省寶典,對人的內心生活進行改造和調整,耶穌會士廣泛且規律使用〝神操〞,每天給自己照鏡子、刮鬍子,給自己嚴刑拷打,不只修面做臉,更是誠意正心,為了更靠近耶穌,更像耶穌。
所以,湯若望不是高調、傅聖澤無意招搖,只因為「他就是光,在他毫無黑暗」。透過〝神操〞對焦,「隱藏的事 沒有不顯露出來的」,會士們被提醒「你們扛抬耶和華器皿的人,務要自潔」、被警告「你們的罪孽使你們與神隔絕」,也被通報「我們若認自己的罪,神...必要赦免我們的罪,洗淨我們一切的不義」。就像史景遷所說:「即便我認為我成功批判了他,但就某方面而言,他仍然是勝利的一方」,因為「神操的目的在於得勝自己」。
不是每個宣教士都是耶穌會士,不見得每個宣教士都知道〝神操〞是怎麼回事,這,一點不礙事
宣教士最大的事:靈修生活!沒有之一。
「羔羊婚宴的時候到了,新婦也自己預備好了。就蒙恩得穿光明潔白的細麻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