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個人生的十字路口上,我們總會被各式各樣的魔術或魔法給吸引,無論是實驗室裡雲霧飄渺的化學反應,舞台上瞠目結舌的撲克戲法,甚至是第一次約會、牽手時的臉紅心跳外加小鹿亂撞(正所謂愛情的魔法!),我們總相信在依循常軌、枯燥或帶些哀戚的不變生活之外,有一股「神秘」(或無形)的超凡力量能帶來對過去或未來的改變,前者能穿越任何時空,後者則指引出康莊坦途……如果再可以加上一些毫無邏輯的不明咒語、口號,或嘴裡煞有其事的念念有詞,那一切就更完美了……
是啊!這種「魔術」無處不在,無所不能,舉凡宗教科儀、選舉造勢、投資法說、或是就職(就學)介紹,吾人若仔細推敲,必然察覺其不可思議的雷同之處,而且巧合到就像施展魔法一樣……因為別的神明不好、別的政黨不好、別的標的不好、別的企業不好!所以爾等蒼生應「膜拜我、支持我、下單我,加入我,藉著我的法力與實力,絕對可以讓你發大財!」……瞧!多容易啊!
但,
最偉大的魔術師,其實不是空想未來,也絕非僅是操弄高禮帽裡的丑角伎倆,而是把已經消逝的回憶再度喚起,藉由魔術(魔法)裡的機關或巧藝,無論是人、事、物,那些曾經存在卻已消失不見的一切,讓我們又一次相遇,即使只是在另一個未知的時空裡……
《天橋上的魔術師》的中華商場「99樓」,一個看不到卻去的到,去的到卻摸不著的地方,就是我們每一個人心中塵封許久的「寶盒」,裡頭裝著守護我們從小到大的「至尊元」,羽毛?貓妖?文鳥?櫻花樹?
「希望」。是,希望,是我們永遠的守護神。
正因為沒有人知道何時是世界末日,所以我們的內心就算萬般苦悶、身心煎熬,依舊充滿一絲與過終將天晴的希望,尤其身處上一世紀八零年代中葉的台灣,威權解嚴的分水嶺,美蘇核武對峙即將落幕的漸露曙光,以及亞洲各國民主化運動的開枝展葉,全球經濟又迎來繁盛又穩定的成長,雖然車諾比核災跟天安門鎮壓讓晴空萬里多了幾道黯淡,可柏林圍牆前的四海一家,從「Ich bin ein Berliner」到「Tear down this wall!」,「希望」,在跨入西元二十一世紀前,是無數人們手中最奢華的資產。
男孩、女孩,鞋行、鎖店,每一個在中華商場裡奔走、嬉鬧的臉孔,都是我們的曾經過往,你以為早就拆掉了的地方,始終在心中的地圖上屹立不搖。
當然,《天橋上的魔術師》陳述的即使是西元1985年間幾個台北平凡家庭的故事集,但吳明益老師精彩的平面文字經過了影像化跟立體化之後,楊雅喆導演與編劇團隊確實用心加入了部分「後來的過去」之現實元素,也就是從播映的2021減去劇本的1985,35年間,從我們的視角往回走,那些引發共鳴或討論的社會案件,如葉永鋕同學離世(2000)後所促成的性平教育,這在1985年的時點上幾乎是天方夜譚……
別忘了1983年出版單行本的《孽子》,白先勇老師筆下的李青、新公園裡的「長老」們,或是白先勇老師本人,他要對抗的是整個主流社會,黨國體制的價值觀與性向正確,如同《天》裡的小八和Nori,一個來不及踏上99樓的樂土就不幸殞落,另一個則像安徒生《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在點燃柴火的細微光芒中,得到了永恆的救贖。今日的多元成家,多數人已視為理所當然的自主性別或身分認同,其實正是過去數十年來難以數算的淚水與亡魂所堆砌而成。白晝雖是男人身,但夜晚,他(她)們只希望當個「人」。
除此之外,「文興書局」雙胞胎姊妹一家遭逢「文字獄」或思想罪的厄運,哪怕只是一部虛構作品,但《文鳥》單元的敘事卻毫不留情地直接撞擊觀眾的視覺痛跟心靈傷,異常劇烈,簡直是萬劫不復,坐在電腦前的我,唯有四字形容:怒火中燒……
天空的一種藍,草地的一種綠,詩作內容根本不重要,致命的其實是「有思想」,在威權國度,馬可跑,舞可跳,但不允許有思想,宛若是歐威爾《一九八四》裡的終極定義,思想罪不會帶來死亡,因為「思想罪本身即是死亡」!
有些評論家認為柴家的故事乃結合了林(義雄)宅血案(1980)跟鄭南榕《自由時代週刊》的自焚案(1989),但我們將視角拉長,一個曾經的外省知識份子,走過抗戰或剿匪,自是愛國憂民,但書局老闆為何放膽盜印大本仔(禁書)?與學校老師珠璣式的針鋒相對,明哲保身或捍衛氣節?
這不僅讓人聯想到昔日站在國政批判者角色的《自由中國》:「容忍比自由更重要。」(胡適語)、「沒有強大的反對黨也不會有健全的政黨政治」(七論反對黨),雷震,殷海光等外省知識菁英發自內心的「愛國」,後來卻變成黨國報刊編輯筆下的配合共匪「統戰政策」、「造成臺灣混亂」、「企圖顛覆政府陰謀」,而雷震等強烈反對蔣中正三連任總統的「代價」,就是來自府方要求的十年有期徒刑!
雷震被囚禁在新店軍人監獄,可迎接他的不只是生人勿近,戒備森嚴的單人牢房,他的房間牆壁更被紅漆所塗滿,就像是煉獄烈焰一般,是對讀書人的羞辱,亦是對重刑犯的懲戒。是啊,在獨裁者的心中,思想罪不會帶來死亡,「思想罪本身即是死亡」!
一把熊熊烈火,燒毀了一本本禁書,更築起無形的高牆,隔絕了思想自由。
紅焰的這端,是默然無語又愛莫能助的倖存者;剩下灰燼的彼端,則是不分省籍、年齡或性別,那些白色恐怖的受難者們,
「拔去羽翼,飛鳥才有返家的歸期。」,肉體異常痛楚時,心靈全然得釋放,自由就像微風,民主就像文鳥,伴隨風起,鳥兒才會越飛越高,越看越遠,即使早已失去雙翅……
分隔陰陽的,從來不是魔術師,而是獨裁者。
「物質、時間、空間、宇宙,其實都是人類的幻覺而已。」,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
先別提科普或物理的假說,某種程度上,「經典」的影視節目(不是那種刻意搭場景,再製舊時代設定的古裝或時裝劇)可以被視為是一台台指引不同方位時光機,帶領著我們用一個半小時或四十分鐘的現代「時間」,回到一個個鏡頭裡被濃縮或鍊萃的過去「時間」,裡頭是幾個月,是幾年,也許就只是幾天之內發生的故事。
古柏警長的《日正當中》(High Noon,1952),不只是西部片神作,更應該是時間設定神作,因為電影放映時間85分鐘,電影裡的敘事時間也剛好是85分鐘。
有些演員或建築物已經悄然走入歷史,戀戀北迴線的孤寂與秋瑟依舊,猴桐多了喵星人,《流浪到淡水》的交通工具從火車變成了捷運。但無論如何,文學家筆下的物換星移或時光飛逝,最浪漫的觀影情懷,莫過於是……
我們的靈魂都曾經在導演的快門下、鏡頭裡「活」著,是,活著。
《天橋上的魔術師》的最終章,楊雅喆導演用相當程度的篇幅帶入了侯孝賢(正是在《天橋上的魔術師》電玩關卡裡創下紀錄的HHH!)導演《戀戀風塵》(1986)的片段,更讓男主角之一的「小不點」一度在電影的特定場景裡無限輪迴,在侯導的電影裡「活著」,卻在楊導的鏡頭下,《天》劇的宇宙「失蹤」……
直到小不點的爸爸留下傷心欲絕的淚水,誘發並改變原始電影設定中不可能發生的「雨天」,讓魔術師口中的奇蹟發生,小不點順利重返我們《天》劇的時空,然後隱約帶回到《天》劇的開場,尤其那一句前後呼應的「ハクライ(hakurai,舶來品)」,我們彷彿看到自己走失的孩子平安回到身旁。
小不點的去與來,除了頗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醒世感悟外,更猶如《全面啟動》(Inception)的魔幻猜想:中華商場的「99樓」,是吾人清醒夢時的「希望」,亦或是我們心底最深層的潛意識……
「南柯一夢屬黃粱、勘嘆人生不久長」,我很喜歡這首佛教科儀的《嘆亡讚》,會不會哪天我們從這個人間「登出」時,才會赫然發現,我們其實是在另外一個人間剛做完一場夢?
同樣的感嘆,在電影或戲劇落幕時裡也是如此,尤其是沒有彩蛋的那種。
幾部讓我印象深刻的作品,楊德昌導演「台北三部曲」的最終章《一一》(2000),侯孝賢導演《風櫃來的人》(1983),還有香江名導麥當傑於西元1997年聖誕節檔期上映的《情義之西西里島(港版:黑金)》,以及朱延平導演集台港名角的《五湖四海》(1992)……
八零年代的勞動者天堂(高雄旗津區跟鹽埕區)與看似沒有將來的海角偏鄉(澎湖),九零年代黑金政治的向下沈淪跟大多數台北人的努力向上,還有那個尚未踏入九七大限,被允諾過「五十年不變」的香港……我記得第一次訪港是小學畢業,西元1993年的港九天星小輪,是多麼美好,如今,都只剩下回憶了,偶爾看看經典港片「療傷」。
透過戲劇,畫面裡的定格或移動,我們得以擺脫眼目所及的現在,重新再活一次,走入我們嚮往的「過去」……常言道,時光一去不復返,若真要執拗,戲劇會是最好的「蟲洞」吧?
侯立誠(阿猴)與馬湘蘭(小蘭)無言卻驚悚的結局,從起初錄音帶的情話綿綿,到末尾令人錯愕(或心酸)的那一聲槍響,由純愛生嫉妒,最後失去理性,玉石俱焚的情節,其實在八零年代的社會新聞裡不只一次出現過,兵變尋仇?教育水平懸殊的隔閡?
加上阿猴的原住民血統,漢人心中對「番仔」所貼上的標籤(愛喝酒、不勤奮?)與歧視(今日猶在),不禁讓人聯想曾經轟動一時,楊導演也曾在電影《血觀音》中影射過的「湯英伸滅門案件」(1986)……
阿猴擅自攜械離營的荒唐舉動,在威權戒嚴的年代,可能一紙預備叛亂的通緝令就讓他絕無活路可言,但原住民族在台灣近百年史上所扮演的角色,卻也如此毫無生機:黨國神話加上吳鳳神話,雙重禁錮的壓迫,更用原住民的「劣」來凸顯漢人的「尊」,原名被迫改成漢名,原鄉被大筆一畫,冠上漢人主義的稱呼,這不也是一種極其高明的魔術嗎?變到讓你忘記自己是誰了?甚至不敢或不願或不想承認自己是原住民,因為會被漢人找麻煩。
嘉義吳鳳鄉、高雄三民鄉,在有志之士的奔走下,近年來已陸續恢復既有的在地名稱「阿里山鄉」與「那瑪夏鄉(區)」,湯英伸的死,讓原民被壓抑多年的陰天開始露出難得的曙光,而吳鳳銅像的被拉倒(1988),也意味著被當權者刻意包裝並扭曲的原民負面意象(獵頭族?)浮現了光明的裂解。
三十多年後,台中和平區(更新細節討論中,但和平區博愛國小已更名「德芙蘭」)、南投仁愛鄉(欲更名「霧社」)、信義鄉(欲更名「羅娜」),和花蓮光復鄉(欲更名「馬太鞍」)等部落的正名運動,前方仍有好長的一段路要勇敢前行……
和平、仁愛、信義,原鄉除了過往沒有設置「忠孝區」之外,六德兼備,加上光復祖國(?),我們會發現那殖民者濃濃的「創意」(惡意?),從菊花王朝到梅花滿天下,百年以來,原民的信仰圖騰、名字跟身份地位,其實只是一種可以被輕易置換的「猴戲」……上位者把原民當作猴子耍,又要猴子以載歌載舞的盛情來迎駕台北等都會區下鄉的貴客們,「我把你們當人看!」,似乎是一種恩賜,這樣想就再也合理不過了。
那一聲槍響,是當下最悲慟的怒吼,卻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哀戚,但全然被夜班火車緩緩繞過中華路的哐噹哐噹給淹沒。
「特莉莎」(歐幼婷)的《金魚》,乃結合了台灣民間於道壇或人家廟(jîn-ke biō)求神問卜的玄妙,以及父權主義下性暴力與控制欲合而為一的醜陋,兩相詭異的火花碰撞,獵奇又作嘔,但很抱歉,這絕非是作家空想的虛構情節……
東瀛新本格派推理大師綾辻行人的《殺人黑貓館》(黒猫館の殺人,1992),因火災而失憶的男主角鮎田冬馬(天羽辰也)就是對養女理沙子有著異常強烈的身心控制欲,換言之,正是一種極為病態的戀童傾向(小說裡對Charles Lutwidge Dodgson的提及與描述,更是顛覆了我的已知想像),最後更為此犯下了讓人髮指的……
「特莉莎」在家裡上樓時的不自然動作(隨時提防四周),以及父親曬衣時手上的紅色內衣,許多細節在導演的鏡頭跟帶位下,一步步指向了一個可怖又難以形容的家庭生活,老師不一定是神,但老師絕對是魔:
為了求財,可愛的金魚從水缸裡被撈出來後,莫名沾染了墨汁,在白紙上翻來覆去,生不如死,然後老師做作的提點一二,給了兩個數字,剩下的,就讓問牌的顛癡眾人繼續瘋狂,你看見你的,他猜想他的,老師拿到了全部人獻上的紅包,這風險簡直比組頭(tsoo-thâu)還小。
一頭金髮的「特莉莎」,默默地觀察整個現場,那是屬於中華商場特有的「mad scene」(瘋狂場景)嗎?
還是,歐幼婷,就是那尾金魚!
被「神者」之姿的「鬼父」蹂躪,宛若水缸裡的金魚一般,在校園,在家裡,毫無自由,也毫無隱私。無怪乎,魔術師送給她的禮物,是「透明」的金魚,女孩不想變成女人,女孩只希望過著女孩的生活,女孩更不願成為父親洩慾的女人,所以她需要出口,一個不會被眾人撈起來操弄的理由,那就是變成「透明」的金魚,告別被玷污的黑色地獄,能夠真正自在遨遊於水裡,不再膽怯,也不再徬徨……
三百多公里外的墾丁,是熱情的南國,也是遠離父權魔爪的新樂園。這裡的隱晦鋪陳,讓我按下暫停鍵,思考著為何自由的天堂是墾丁?
猛然一個警覺,那裡沒有鐵軌,沒有床邊傳來的晃動聲響,無論是遠是近。
在吳明益老師洗鍊且發人省思的文字裡,他將每一個讓孩子承受傷害而得以成長,甚至一夕之間蛻變性格的關鍵場景,也就是深深烙印心中的那一個部分,認定是某種魔術時刻,但這些片段的記憶(回憶),真的梳理之後就能變成一則則故事嗎?
或者……
我們需要一個法力高超的魔術師,藉由羽毛、文鳥或金魚等既具體又抽象的奇幻事物,打破那「真實人生=記憶+失憶」的舊有框架,重新定義我們每一個人走過的足跡,受過的傷痛,滴下的淚水,永遠不放棄的希望!
「真實世界=美好的記憶+寧可拋下的失憶+填補所有遺憾的99樓」。
天橋,Skywalk,或稱人行陸橋,設立的目的是保障行人穿越道路時不受往來車輛影響,並減少車禍等交通意外的發生機率。後來隨著都會區寸土寸金,樓面空間發展有限,不少與天橋連動之處也逐漸發展起來,台北的中華商場是一例,高雄的中正、中山圓環(今捷運美麗島站)也曾經有天橋直通商店。
實體的天橋保護生命不受威脅,可心靈的天橋呢?守護著我們那一顆顆曾經的希望吧?橋下的時間洪流,世態炎涼,人心險惡,也許比街上橫衝直撞的飆車族更可怕。
天橋上,誰才是魔術師呢?
一路走過求學、立業、成家,然後慢慢變老,又一次次挺過戒嚴年代、九二一地震,SARS疫情,還有新冠肺炎全球巨變的我們,望著鏡子裡的喜怒哀樂,
「魔術師!」,請容許我這樣介紹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