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讓我想起第一次領略「上海」與眾不同的場面。
在美國某次happy hour,偶然碰上2位不太熟的中國同學,美國朋友走過來指著我們說,Chinese、Chinese、Taiwanese……正當我心中「兩岸一家親」的警鈴大作,只聽其中1位不疾不徐笑著說:I’m Shanghainese.
上海人就是上海人,跟其他云云眾生中國人是不一樣的。
他們也確實有這個底氣。《繁花》作者金宇澄說:「上海是雜交的城市⋯⋯特別能接納各種變化與外來元素。⋯⋯在上海,各種奇談怪論歷來都可以被容許。……上海可以雜七雜八的傳奇,到了別的城市就不成樣子,不真實,獨獨在上海才能自成一格。」想到張愛玲、想到王安憶,雜揉的傳奇,只能在上海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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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小說在六零年代和九零年代兩個場景之間交錯進行,群像人物滔滔不絕,開場是蟹販陶陶抓住「鄰居的前男友」滬生大談各種性隱私——別說讀者,連滬生都聽不下去,頻頻看錶告辭。如此內容加上「不太像中文的中文」,應該會讓許多人就此棄讀。
我也很驚訝自己居然能讀下去。
金宇澄自言,《繁花》只是寫上海尋常百姓的生活,但市井生活可不是信手拈來、一蹴可幾。金宇澄長年擔任《上海文學》編輯,每天的工作就是選稿改稿。
他說選稿最重要是看作者有沒有自己的「語言」,而他在連載《繁花》時發現了自己的語言:滬語入文。滬語就是吳語——所謂「吳儂軟語」——的上海版本。滬語入文並非我手寫我口就得了——這樣不會說上海話的人無法閱讀。
此時金宇澄的改稿功夫上場,一遍遍淘洗出普通話讀者也能順暢閱讀的滬語,寫成35萬字的小說。在能理解文意的前提下,《繁花》盡可能保留滬語的句式和用詞,例如因這部小說而風行全中國的口頭禪「不響」、「瞎講八講」、「睏覺」⋯⋯讓我們透過「視覺」來共感「聽覺」裡的上海話。
尤其《繁花》劇集播出後,「不響」成了中國潮語。金宇澄說,上海人不響可能是心裡有盤算,也可能是在看笑話。但對我來說,行文之間的「不響」就像鏡頭畫面移動切換,席面上一桌子人吃飯,說說笑笑,「鏡頭一轉」,特地費一句寫某個人「不響」、不接話,那肯定有故事——如果不曉得竅門在哪,趕緊回頭找找自己漏讀了什麼關鍵。
這種留白也有作者的考慮。小說作者必須將「最有人性深度的內容」吞進肚子裡;在核心內容之外,透過無數細節堆疊出那股背景、氛圍和輪廓;最後,仍是留給讀者自己,角色們一聲不響。
對方言入文有興趣者,可參考《海上花列傳》,書中對話是滬語入文的親戚蘇州白話「蘇白入文」;或者格友時光精彩的「粵語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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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書,接著看王家衛團隊如何以電視劇方式呈現《繁花》——曾聽過一種說法:改編出色的小說極其困難,因為「小說」已經是它的最佳表現形式了。看了劇集開頭,摸不著頭腦;這除了主角名字以外,還有哪裡跟《繁花》原著小說有關呢?
看下去真是佩服,就像編劇秦雯受訪時說,她是在《繁花》中截取幾朵花扦插,讓它們生長茂盛。而我換個通俗的說法,編劇是將這道滿漢全席拆解成不同元素,再用分子料理的方式組裝為精緻版,方便妳我嘗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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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前面提過貫串全書的「不響」,《繁花》第8集,爺叔提到打進上海外貿圈子需要「搭脈」,就像相親需要介紹人,才能名正言順。其實「搭脈」是上海扒手行話,「小偷上電車,就是老中醫坐堂,先搭脈」,用手背試探目標對象後口袋裡的是皮夾還是面紙。
這是劇集花瓶版的「搭脈」,書籍花園版的還有好幾頁。原著中「香港男的肉手,此刻伸到李李後腰一搭,搭緊,滑到腰下三寸,同樣搭緊。」展開說說?
「一隻陌生手,無聲滑過來,眼鏡蛇滑過草地,靈活游動,停留,保持清醒,靜靜一搭的滋味。兩個人,究竟是幾年裡一直有默契,還是今夜發出詢問與暗示,無人會懂。這種小動作,程度比一般紳士派頭超量,時間延長,指頭細節如何,春江水暖,外人無可知曉……」
有興趣的看官們可以到《繁花》第四章之二看看全本「滬市初次試探」,「所謂搭,七搭,八搭,百搭,搭訕,搭腔,還是搭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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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原著和改編,我也看評論。其中有《繁花》走紅前就不遺餘力推廣的文學評論家許子東,他多次提到自己最喜歡金宇澄透過鑰匙寫偷情的緊張和猶豫,揣摩著鑰匙長短不同的刻痕和匙牙,直到手都磨破了。
或許是原著太動人,許子東最不滿意的劇集改編也屬這段;它真的將陶陶拿著鑰匙試著開門、急得滿頭大汗來回跑的畫面具體表現出來……雖說是「在夢裡好像去過」,但還是太多了。我倒認為這是很俏皮的橋段,能緩和劇情轉折的「山雨欲來風滿樓」,有興趣者可參考第11集體會一番。
話說回來,那個場景恰好也是書裡我最喜歡的小段落,但喜歡的是作者用鑰匙來談逢場作戲和發展長期關係的不同。金宇澄寫陶陶收到外頭女人致贈門鑰匙,由此展開對照:
「鑰匙,是一種關係,單把鑰匙,捏到手裡開門……是暫時動作……隨拿隨放,自然,也是生分。這一次,鑰匙固定於鑰匙圈裡,經歷不同,份量就變重。……單把鑰匙,併入其他鑰匙圈裡,狀況就不一樣,鑰匙越多,摩擦就多,聲音響得多,事情就複雜,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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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來寫個人認為全書、全劇最美的片段。第18章,至真園飯店結束一場混亂飯局,席上賓客阿寶陪飯店老闆李李坐進一間茶館,平靜心情。阿寶接到一位女性來電,李李突然說,自己已經吃醋了,接著邀請阿寶一起回家,「沿街面一間老洋房底樓,獨門進出,外帶小天井。兩個人推門進天井,暗夜裡,一隻野貓穿過。」
後來李李說起自己心底的祕密,「房間裡漆黑一片,眼前過了一部電影,窗外梧桐靜止。阿寶說,不講了,已經過去了。」說著說著,
「房間逐漸亮了起來,梧桐與老房子之間,有了拂曉微光。阿寶說,菩薩保佑。李李說,保佑阿寶,保佑我。……阿寶抱了李李,覺得李李的身體,完全軟下來。天色變亮,房間裡有了輪廓。」
那是全然交託後的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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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集則將天黑天亮之間的情愫拆開來演繹。談心事與交換情報是就著火鍋推杯換盞,還有後廂房窗前的經典王家衛濾鏡,純聊天看起來也瓜田李下;一起回家的過程是雨中一前一後地散步,沒有眼神交流更沒有肢體接觸,但活脫就是周慕雲和蘇麗珍翻版,好似沿著駁雜的上海電車軌道,就要走進香港大排檔吃雲吞麵。
至於蓋棉被不純聊天的部分,許多王家衛忠實影迷直指,就是第22集為了讓李李好好睡一覺,阿寶驅車載她到思南路的一段意識流。
王家衛的鏡頭下,散步總要在雨夜(這樣路面積水才能反射出人影風姿綽約),光線總是昏黃、鏡頭總是隔著珠簾玻璃花盆(再打上暖色側光,人臉既立體又朦朧,有輪廓有神秘,有故事有質感),總算把小說《繁花》裡低調「不響」的阿寶拍成萬人迷寶總。
看完入門解析,掌握王氏美學「光線」和「遮擋」原理,重看劇集又覺得透徹許多,例如阿寶簽下第一張合約之前,整條陰暗走廊裡唯有他迎著夕陽,貨真價實的「滿面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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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修補補,心得筆記已過3千字,留低只出現在小說裡的幾句說話和《繁花》彩蛋百科(簡體)供未來追索。
追伸:個人彩蛋——讓阿寶小汪結緣的「克拉拉舒曼」郵票,正是我這兩三個月來不斷在聽的《Robert Schumann: Piano Quintet in E flat major, Op.44》主角,德國作曲家舒曼1842年獻給太太克拉拉的作品,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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