飼養烏鴉
安娜托倫特(Ana Torrent)主演的這兩部都是西班牙70年代有名的兒童創傷電影。
安娜托倫特拍攝《蜂巢的幽靈》的時間較早,是她七歲的時候,十歲時才拍了《飼養烏鴉》,在她拍攝這兩部電影的時間,西班牙剛好經歷了兩個不同的政權──佛朗哥獨裁時期(1939至1975年),以及佛朗哥逝世後的三年(1976至1978年),一段逐步重構結社自由與重頒憲法的民主轉型時期。
電影全從一個孩子的觀點看世界,孩子最常活動的地方一個是家裡,另一個是和兄弟姊妹朋友一起玩耍的戶外地點、再一個是學校,而出發點便由此開始,這些孩子是否能從狹隘的環境敏銳認知到政治情態,或是就算他們無法認識,卻能感覺到?
就算處在七零年代中後期,西班牙仍未徹底擺脫長時間極權累積下來的習性,若當年代的作者想批評政權,勢必得相當隱晦,兒童電影就被意識到是一種間接的方法,即使逃過了電檢,把關公務員可能沒看懂,上戲院後客群多了,仍免不了引發輿論。如今事過境遷,從未經歷過極權的新世代,在觀賞這兩部經典時,觀點經常會轉為兒童、家庭的互動、死亡的壓抑與成長之間的議題,這兩種看法都沒有對錯,甚至得仰賴個人經驗去個別強化這完全不同的解釋面向。
而其中最神秘的,或者也是它們最有價值、一直受到討論的部分,莫過於是兩部片都以自己的詮釋完整地講述了「兒童怎麼與死亡遭遇並獨自與之相處」,主角的作為與反應,一切是那麼引人入勝,又牽動了觀影者的童年記憶。於是這一點成為在兩種觀點間游移的軸點;一個是了從反思兒時記憶得到的感悟,成了未來解讀政治的必要經驗;另一個是從幻想的死亡認知到實體的死亡,自由背後隱含著的義務與負擔,無疑是每個人畢生注定經歷過的生長痛。
《飼養烏鴉》和《蜂巢的幽靈》雖不同導演,風格也有差別且手筆足夠辨識,但電影的靈魂一併繼承了下來,後來影響了一部非常有名的電影──吉勒摩‧戴托羅的《羊男的迷宮》(El laberinto del fauno),以童話批判戰爭的奇幻片,其背景就設定在西班牙內戰。
1. 《飼養烏鴉》(Cría cuervos, Carlos Saura, 1976)
片名來自西班牙諺語。認識導演卡洛斯索拉(Carlos Saura)的人可能會對他晚年沉迷於佛朗明哥舞蹈片的音樂感與肢體語言覺得不解(譬如我),不過個人的幻想如同興趣,很難改變,《飼養烏鴉》中表現兒童幻想的技法,死者的幽靈在客廳的天花板下徘徊影響在世的生人,與佛朗明哥三部曲中藉著虛實難以分界描繪出角色的精神輪廓如出一轍。
飼養烏鴉
劇情從一起驚人的毒殺案開始,小女主角某天深夜醒來,下樓發現父親正與情人幽會,不久突然在床上暴斃死去。小女孩偷偷把父親床頭喝光的牛奶拿到廚房清洗,與其他玻璃杯混在一起。過了幾天,女孩與姊妹親人家僕梳洗即將參與父親的葬禮,母親出現了,幫她梳頭,後來女孩問姐姐:媽媽呢,姊姊怪異地說,媽媽已經死了不是嗎?
在女孩面前不斷現身的母親形象,有多重意義,一種是死前的母親,一種是死後的母親靈魂,這兩種形象,後者是女孩根據回憶想像出來的,前者卻是受到詮釋的。無論哪一種母親,都是在軍人父親建立的家庭生活中的受害者。另外還有特別的一種,是女孩長大後的形象,由同一個演員擔任,女孩最後長成了跟母親一樣的面貌,並穿插成年的她評價這段兒時回憶的過去。最後僕人也對女孩說:妳愈來愈像妳母親,尤其是某些舉止。
索拉在《飼養烏鴉》處理回憶與虛構挺有趣,兒童的認知與成年人的認知,是否真的是不一樣?甚麼是「懂了」的意義?如電影中一段到別墅中度假,一群大人在說大人間的話題,講到一半要孩子出去玩,一方面認為你們留在這也聽不懂,一方面又怕孩子聽到,這是真的認為孩子聽不懂,還是怕孩子到處亂講,或是考慮到孩子長大了,突然懂了大人在說的內容?隨著年紀累積了閱歷,那時的「懂了」和這時的「懂了」,又有甚麼不同,這能在理性上精確分析嗎?女孩回憶,這一段記憶是她那時感到最愉快的一份回憶,她不曉得為什麼……
電影中舅媽嚴密管教女孩與姊妹們的過程,讓早熟的女孩知道身為孩子的她應該要是天真的,但死亡的無盡、宗教的複雜,讓她得以對其是一知半解,總之,都隨著暑假的結束、天竺鼠的死、謀殺舅媽的失敗告一段落隨風而逝。這是一部孩童籠罩在權威的陰影下,慶幸著有餘裕保持距離與展現黑色幽默,感受那段慘澹過去的電影。
附上《飼養烏鴉》的插入曲,非常好聽。
2. 《蜂巢的幽靈》(El espíritu de la colmena, Víctor Erice, 1973)
片名來自詩。說到維克多埃里斯(VíctorErice),一定要提到《十分鐘前:號角響起》(Ten Minutes Older:The Trumpet)中的〈生命線〉(Life Line),個人在這個短片集結裡最愛的一段,也是第一個觀賞的埃里斯的電影。〈生命線〉神秘不可解的時間共感,凝結在《蜂巢的幽靈》中遠離戰爭的鄉村裡,那氛圍成了結晶的蜜。
蜂巢的幽靈
《蜂》的劇情較《飼》鬆散零碎沉緩。一座遠離城市的鄉村,某天在以磚砌成的活動中心播放了《科學怪人》的黑白電影,女孩看了電影後,念念不忘死去的科學怪人、還有死去的少女,姊姊告訴她,科學怪人還活著,就住在一處廢棄的農舍裡,自此,女孩不斷想像著科學怪人某天會出現在那裏……
這部片讓我想到小川洋子的短篇小說《學生宿舍》,女主角每次要去學生宿舍找弟弟,卻總是找不到,宿舍只有一名斷了一條肢幹的管理員對她訴說弟弟的行蹤,故事最後,她在宿舍一隅見到一個大得驚人的蜂巢,成了一直見不到弟弟的神祕主義解釋(這是小川洋子早期一篇很棒的傑作,非常推薦)。電影中嗜好為養蜂的父親,夜晚寫下關於蜜蜂循規蹈矩的字詞,蜂群逐步擴展的蜂巢與蜜令人吃驚,但這背後的邏輯來自何處,卻為人不解。
電影從頭到尾都是蜂蜜一般的色彩,有點懷舊,從母親看見火車上的士兵,刻意別頭視而不見後,便帶著隱約的冷冽不安感,村中田地和曠野顯得美的同時也很荒涼。安娜托倫特在這裡演出的女孩年紀更小,在她學習知識時,常發現她一副愣怔,彷彿奇幻小說裡無法了解人類世事的精靈。她聽信姊姊的片面之詞(另一個比之年紀大,但也是孩童眼中的童話?),相信科學怪人活在村子的郊區;父親教姊妹辨識毒菇時,她眼睜睜看著父親踩扁有毒的香菇,一臉不是很明白的模樣……
蜂巢的幽靈
讓人印象深刻的生活片段還有一處,姊姊裝死又復活,她雖然知道姊姊是假裝的,但姊姊現身時佯裝成怪物,嚇到了她。這一段其實呈現了女孩面對死亡的態度。最後,女孩真的因此受到了驚嚇,母親請來的醫生說,她年紀還小,時間會讓她慢慢復原。
等時間慢慢過去,創傷會復原……。當醫生講這句話時,其實很令人難過,這可以應對到很多事,人生的,歷史的,精神的。最後,女孩想招喚科學怪人回來,也是想招喚那個相信科學怪人還活著的自己回來,科學怪人若還活著,代表著有一個可能性、一絲希望,證明電影中的少女不是科學怪人所殺,如同過去純真的女孩自己還沒被殺一樣。
死亡論文
回頭再來看看安娜托倫特,幼年的她充滿靈氣,演起這兩部電影渾然天成,是個人記憶當中最有印象的童星之一。成年後的她仍有出演電影,如《美人心機》、《色情謀殺電影》、彼得格林納威的《塔斯魯波的手提箱》(共三部曲)。
原文搬遷:西班牙童星安娜托倫特(Ana Torrent)主演的《飼養烏鴉》(Cría cuervos)、《蜂巢的幽靈》(El espíritu de la colmena)
備註:本文使用的截圖,版權皆為電影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