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有一個學期中轉入的學生,長相斯文,體育皆精,很快成為男孩們圍繞的對象。
跟同齡男孩相比,他顯得沉靜許多。男孩們喜歡鼓譟拱他,但他總只是淡淡的笑著。
後來改到他的作文,才知道,長於單親家庭的他,從小學起,總跟著父親調任轉學。
他走遍很多大城市,但無論是哪裡,他都待不長久:
「我不知道要不要建立友誼,我甚至不知道我會在這裡待多久。」
文章的最後,他寫道:「風一吹,下一秒,我不知道我又會飛到哪裡?」
青春期的孩子,文句裡竟已有了漂泊的滄桑。
而同樣的感傷,蘇軾也曾在二十六歲時,也下這樣的慨嘆: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1057年,22歲的蘇軾,第一次踏出故鄉四川眉山。
蘇洵老爹帶著軾、轍兩兄弟進京趕考。父子三人從眉山出發,歷經荊州、襄陽、許州到開封,見證了名山大川,也經歷了路困驢頓的疲憊。走至澠池時,路長人困,父子三人只好借住寺廟一晚。兄弟倆大概在當時就展現了討人喜歡的高度親和力,寺裡老和尚不但熱情招待,還讓他倆在人家牆上題詩留念。
之後到了開封的事,我們都知道了——那一年科考,兄弟倆技壓群雄,一戰成名。頂流文豪歐陽脩甚至說了「吾當一避,讓此人出人頭地」的評語,天下皆知眉山蘇家二兄弟。(+考不上的蘇老爹)
那年,蘇軾21歲,蘇轍更猛,才19歲。
春風得意,金榜題名,兄弟還來不及衣錦還鄉向母親稟告好消息,就收到家鄉來信:母親程夫人病逝。
蘇老爹發奮的晚,後期又常不在家,蘇家根本是靠程夫人撐起的;程夫人不單是一家支柱,還是兄弟倆的啟蒙師。
兄弟倆同登金榜的好事,本該是歡天喜地的和母親共享榮耀,卻不料,竟連母親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父子三人回鄉奔喪,接下來就是守喪三年。三年沉潛,之後再次入京,兄弟倆挑戰的更難考的制科考試——學霸兄弟倆成為全國矚目的焦點,受矚目到多誇張的地步?據宋人筆記說,宰相韓琦戲言「這次考試就是看這兩兄弟啊,雜魚們怎麼好意思同台?」(二蘇在此,而諸人亦敢與之較試,何也?)這本是他跟門人私語,結果話傳出去,其他考生摸摸鼻子,棄考了。(搞到最後只剩四人應戰)
更誇張的是,弟弟蘇轍在考前大病一場,皇帝下令:考試延期二十日,等蘇轍病好再考(其他考生:對!我們就是配菜)
歷朝學霸,能比蘇家兄弟橫行考場的有幾人?
考上之後,兄弟有了各自派任。在京師的熱鬧過後,兄弟倆同行到澠池,又經過了當年的寺廟。可才過幾年,那個熱情老僧早已圓寂,曾題字的牆壁也已毀壞。
蘇軾不禁感傷的跟弟弟說,還記得那一年途經至此,那段路有多疲憊嗎?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這幾年的時間,從眉山到開封,又從開封瞬間回到原點。簡直像在玩一場大富翁遊戲,才沒走幾步,就老是被罰回起點。
年輕詩人敏銳地察覺到,生命的行腳並非有計劃的棋路,更似全靠骰子亂擲的紙盤大富翁。從兄弟倆踏入官場的起點開始,這場真實人生的大富翁遊戲就開始了。他不知道下次跟子由相見是何時?他更不知道自己下一個落腳處能待多久。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才二十多歲的青年,寫下這麼透徹的詩句。但他不知道的是,這首詩幾乎是他一生寫照,寫盡了他長路漫漫,一路漂泊到海南天涯的命運。
這次和子由的分別沒有太短暫,因為沒兩年,他們又將因為下一場死別而相聚:父親蘇洵,還有軾妻王弗過世。
兄弟扶柩歸鄉,像是抽到了機會命運卡,兄弟倆又再次被擲回眉山起點,暫停三回合。
等到喪期滿能出蜀前,我想著,兄弟二人在父母墳前跪別,相邀著,等退休時,要回來故鄉,常伴家人舊墳。
誰知鴻鳥飛離後豈有還巢之理?當年一首詩,竟成了預言。一語成讖啊!此次出蜀之後,蘇軾再也沒有回過老家。
他走了很遠很遠,他進過廟堂宮闕,也去過監獄死牢;他可為天下學子所敬仰,卻也可是荒山畸零地的一老農。
黃州惠州儋州,最遠流放到海南島。每一處他都待不長久,有如飛鴻踏雪泥,腳爪輕點後又立即飛起。
漂泊是他的人生,但當年不滿三十的青年,卻又靈光透澈的預言了另一句:
即使聚散短暫,我們總也會留下一些痕跡,證明我們來過。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蘇軾走得很遠,也走得很急。每個地方他大概只待個三五年,卻皆在每一處留下他生命璀璨的印記:
他認真辦學,為當地推行水利改革,安葬難民遺體;
他寫下傳唱千古的名篇,他甚至留下好吃又好玩的各項軼事與佳餚。
每一個他走過的地方,都為了曾獲得他的蒞臨而在歷史上多了一筆關注。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這是東坡的詩,寫在他剛開始玩人生大富翁的起點,
然後在他結束這回合時,我們才發現,他是如此透澈的寫出,
人生每一場擲骰後的身不由己,
還有,每經一處,熱切的生活過,總還能為自己留下些雪泥鴻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