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剛好與我的生命押韻;一顰一笑,亦如詩句裡的平庂牽動著我的情緒。我反覆地在桃花樹底尋找遺失的勇氣,窮極一生依然如留不住迎風搖曳的花妍,只能佝僂著身軀,挪移蓮步緩緩撥開花塚一地的嘆息…。
福叔躺在庭院前的竹椅,以近乎夢囈的唇語自盼自憐地喃喃碎唸。
自從投身志工行列之後,照顧這一位鬱鬱寡歡但是又才華洋溢的獨居長輩已成為我生命中極為充實的一部份。他如一隻馱負著沉重回憶的烏龜,鎮日背著擔負不起的思念匍匐地穿越光陰的隧道,殊不知那些昔日笑語早已醃釀成一杯杯的心愁。那如風中殘燭的歲月,在桃樹底下還能擁有幾杯醉意?
他與她的相遇,適巧在桃花盛開的四月。她才二十一歲,正就讀師範大學中文系,當時滿山盡是水密桃的花香。他是遠自宜蘭偏好攝影的寄宿旅客。就在拉拉山偏遠的山坡,從一座教堂內悠悠傳來有如天籟般輕妙的歌聲,那應是天使們重唱的樂章吧!他的心扉如此地被感動著。原來,那樂章是一群原住民禮拜天主的福音,他循著歌聲一路尋找,最後在教堂外看到了許多快樂的青年男女有如天父的使者一般,以音符啼譯著一首又一首的生命真義。此刻,當他乍見了她的身影時,頓時愣住了!她不似其他原住民女孩們開朗,一副多愁善感的模樣,讓人忍不住想給予更多的憐惜與呵護。
生命中,有時候真的值得等待。他在教堂外極耐心又醉心地聆聽著她們的歌聲,當所有儀式結束時他還不忘藉機頌讚並要求合影,如此簡單卻又濃情的邂逅開啟了他倆生命中極璀璨又美麗的扉頁。之後,他總趁她假日歸鄉時,與她相約上山;縱使從宜蘭與桃園復興鄉二地來回奔波,而他卻極其享受著那段甜蜜的路程。直至…那一年的颱風,無情的土石流將她的故鄉摧殘,也殘忍地將她短暫的生命帶走之後,故事走筆至此似乎就該擱筆了!可是……
像蠶一樣,回憶不幸地結繭多年,他常常想努力地奮力撕裂它卻痛如蛹之生。因為在追溯的過程裡;在牢密的愛繭中 ,有歡笑也有淚水夾陳在纖維固網底醞釀、醃漬、最後彷如驟起化學效應一般,被驅離的總是握不住的幸福;與之一起催化終而混成的產物卻是一種名為思念的傷情!
他自胸口掏出一條摺疊了數摺的紅絲巾,正正方方的每一邊皺痕,都如此地平整與緊密!當他將之攤啟之後,我發現了一行娟秀的字體:「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裏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那是她臨摹溫庭筠『夢江南』其中的一闕詞意。旁邊還有一行詩詞:「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桃花,滿身香霧簇朝霞。」那是他藉韋相莊的『浣溪沙』詞句,故意將「一枝春雪凍梅花」改成了「一枝春雪凍桃花」。這應是一條互訴款曲的訂情巾帕,她深情地贈予了他。
他將紅絲巾攤開的時候,我親眼見到他的眼框是紅熱的,然而仍能平復情緒不急不徐地將他倆的過去娓娓說完真是不簡單。聽完故事的當下,我的眉睫也是一腔熱淚逼在眼底打滾啊!他收起了絲巾,旋即在身旁的音響內置入了一片CD,然後扭開了啟動鍵,企圖也想開啟了記憶底一扇遙遠之門…
那是一首電視劇的主題歌,由范煙橋作詞、姚敏作曲,歌名為:天長地久。是他餘生歲月裡最愛聽也最常聽的其中一首老歌。
我緊握他的手,不發一語。我深知自己的職責不是說客;也不是心裡諮商師,只是一名志工,本分裡應該做的與學習中盡力去做的事,除了服務之外;應是:陪伴。
離開前,心底有說不出的感慨,隨興地在便條紙上寫了一段詩句:「愛情是嚴重乾涸的沼澤 /記憶如被吊起又放生的魚/吊起時思念隨竿而起/想放生,心事依然泅游不去/原來你只是一位寂寞釣客/垂一根釣竿從不放餌 /卻用一輩子在岸邊 /等待奇蹟 」
他用生命,苦守一條絲巾。而一條絲巾,藏住了一個男人一生的秘密。我舉手向福叔揮別,他未做任何回應,一如往常每一次的離別時,雙方總帕驚擾了記憶………!
@ 麻吉完稿於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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