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靜宜
領養不是以我們被帶到領養家庭的那天結束的。 那只是我們領養旅程的開始。 我們不知道去哪裡,在黑暗中摸索著前進。他出生於韓國某個地方,領養檔案上寫著:
全正植(전정식)1965/12/02,出生地不詳。膚色:蜂蜜色(피부색깔=꿀색)。警察發現帶到孤兒院。鼻子和眼睛之間有個又黑又藍的傷疤。[…]很瘦,胃口好,能用短句說話,走路、視力、聽力正常。溫順善良可愛,推薦領養。
這個皮膚蜂蜜色的小男孩,最終,落腳比利時,抵達歐陸30多年後(2007年)他出版了自傳性圖像小說《膚色=蜜色》(圖1),娓娓述說自己的成長故事,分別為童年、青少年和韓國尋根(圖2、圖3、圖4),出版時間跨越九年(2007-2016)。他在自傳裡說,想親自踏上那片自己出生的土地,重新認識這個國家。由於被領養至海外的韓國幼兒特別多,他也想了解為什麼韓國有這麼多的孤兒。44歲那年(2009)他首次回到韓國,尋找兒時走過的街區和孤兒院,韓國之行的足跡,並拍攝成同名動畫片,透過影片,他講述了身為被領養者,如何走過困境與迷惑,曾經被他排斥的韓國逐漸走入他的心中。影片拍攝結束,他接續完成擱置已久的後半部自傳圖畫小說[1]。
允・海寧(Jung Henin比利時名字),韓國名字全正植(전정식Jun Jung-sik)。 1965年出生於韓國,5歲時被比利時家庭收養。曾在布魯塞爾的Saint-Luc學校學習漫畫,之後入布魯塞爾皇家美術學院和拉坎布雷美術學院(La Cambre-ENSAV)學習插畫與動畫。在歐洲從事圖像藝術工作,關注亞洲神話與民間傳說,擅長充滿東方色彩之奇幻漫畫。代表作品為根據自己的成長經驗繪製的圖像小說《膚色=蜜色》。同名之動畫片《膚色=蜜色[2]》在2012年錫安國際動畫節上獲得觀衆獎和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獎,2013年富川動畫影展(PISAF)作爲開幕片上映。
這部自傳體的圖像小說,濃縮了韓國的「孤兒輸出」史。這些非志願的韓國移民,在異國他鄉遭遇了什麼心路歷程?
圖1《膚色:蜜色》輯1,2007法語版封面。 圖2《膚色:蜜色》輯2,2008。
圖3《膚色:蜜色》輯3,2013。 圖4 《膚色:蜜色》輯4,2016。
比利時著陸
故事從主角童年流落街頭說起,小男孩也不知道自己為何獨自在街上徘徊,飢餓的他翻撿著南大門市場邊的垃圾桶,尋找食物。警察大叔發現了他,把他帶到一個叫做霍爾特的孤兒院。 霍爾特孤兒院是第一座收養韓國戰爭孤兒的機構,它也是一個跨國收養組織。
因為檔案上記錄著小男孩臉上有傷疤,所以被美國和歐洲其他領養者「退件」,最後小男孩來到比利時,一個有著四個小孩的家庭(三個女孩和一個男孩)。海寧(Henin)夫婦給他取名為:Jung Henin,這個名字取自他的韓文名字「全正植/Jun Jung-sik」中間的「正/ Jung」字,法語讀音為「允 / Jung」(以下人名隨文本需要交替使用,書中主角以「允」,為主,編導自述為 「 Jung」)。家中有著年齡相近的手足相伴、衣食無缺、養父母經常帶著一家人到野外玩耍,愜意的生活讓「允」猶如重生,他逐漸忘掉母語、忘掉韓國落難的經歷。因為和家中孩子相處融洽,所以,剛開始「允」對於領養沒什麼不適應。小男孩上學了,生活圈逐漸往外拓展,有一件事特別讓他反感:他發現居住的社區裡,還有很多被領養的韓國小孩。上學時,每當有韓國小孩出現時,他會刻意改變路線。看起來「像照鏡子」一樣的韓國孩子,讓他感受到被遺棄、被拒絕的自卑和恥辱感。一但無法迴避時,偶爾他會警戒性的互動,他與街區一個韓國小男孩交談時經常引發口角,衝突的話題之一,就是關於身份的問題,但無論雙方怎麼爭辯,都無法改變他是亞洲人的事實。在「允」開始陷入身份混亂時,養父母再次收養一個韓裔小孤女,新來的妹妹取名字叫「瓦萊麗」,瓦萊麗的到來讓「允」開始心生怨對,尤其身體不好的瓦萊麗格外受寵,「允」醋勁大發,常趁機揍她,看到這個和自己長相相似的韓國孩子,讓他不斷思考自己是誰?為什麼被韓國拋棄?隨著年齡增長,「允」意識到自己始終是個亞洲人/韓裔,跟白皮膚的姊弟們是不同的。
艱難的青春期
雖然腦海裡不存有關親生母親的任何記憶,但他想念母親,「允」一邊懷念只存在於幻想中的生母,一邊不自覺地擔心養母不愛他。進入了成長叛逆期,「允」在學校不時的闖禍。養母忍無可忍說了重話,狠狠的叱責他是一顆爛蘋果,會污染其他的好蘋果應該遠離她的孩子。養母的話深深地刺痛他脆弱的心靈。每逢心情低落的時候,他特別想念「不存在的母親」,他常想像母親只是暫時與他失散,很快就會來接他回家。想象中的母親,穿著韓服、撐著傘,看不到面孔,母親從麥田的彼端走來,與他擦身而過,他不斷地以畫筆捕抓腦海中的幻影。他說自己的人生充滿了被連根拔起的不安、總是感到像棵被斬斷根系的樹(圖5)。少年時期的「允」對韓國感到非常怨恨,因為這個國家拒絕他,把他送到遙遠的地方去。反之,他在日本文化中找到了歸屬感(圖6)日本文化是當時歐洲最容易接觸到的亞洲文化,尤其能看到和自己相貌膚色相似的亞洲人,特別有吸引力。「允」鎮日沈迷於日本流行文化,聽日本音樂,熱情的畫武士漫畫,對他來說畫畫也是逃避現實的好方法。
圖5 成長過程中,他充滿了被連根拔起的不安。 圖6亞洲的日本文化令他著迷。
在黑暗中踉蹌前進
「允」17歲時結識了韓裔少女Kim(金),經由Kim的介紹,他認識了到訪比利時的韓裔音樂家朴氏夫婦,這是他第一次遇到「真正的韓國人」,「允」迫切的想知道韓國到底是什麼樣的國家?為何要送出這麼多小孩?政府知道這件事嗎?這不是很可恥?
青春期的「允」拒絕家人的關心,搬出養父母的家,由於沒甚麼錢,天天以辣醬加白飯裹腹,頻頻吃著熱辣辣的食物,吃到肚子發燙、吃到淚流滿面,這種自我毀滅的行為讓他想起周圍被領養的韓國人,身邊許多走不出棄養陰影的被收養者有的自殺、有的吸毒、嚴重憂鬱、精神分裂。「允」和妹妹瓦萊麗不曾提起任何領養的話題,那是他們之間的禁忌。原本他們可以在成年後一起回到東方尋根,但不幸的是,瓦萊麗在25歲的時候死於一場可疑的車禍。她原來的名字叫李成淑,但離開時墓碑上的名字是瓦萊麗。「允」再也沒有機會和瓦萊麗聊聊他們共同的祖國。
如同其他領養的孩子一樣,他也經過生命的低谷、和黑暗的時刻,但他慶幸自己喜愛漫畫,有了漫畫創作的陪伴,治癒了他的傷口(圖7)。
圖7:透過繪畫撫慰自己的孤獨感。
◆ 繼續閱讀:跨國領養自傳圖像小說《膚色=蜜色》-下篇
[1] 關於《膚色=蜜色》的圖像小說和動畫片,韓語版圖像小說在動畫發表後,修訂增補合併成為一冊。法文版本則分成四卷出版,其中兩卷是在電影上映後出版。 參見Jung,膚色:蜜色(4卷),Soleil,col. Quadrants, 2016年。
[2] 法語片名:Couleur de Peau:Miel。英文片名: Approved for Adop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