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急診室的深夜,燈光慵懶地投下些許陰影,空氣中瀰漫著消毒水與焦慮的氣息。病房內有哭泣的孩子、呻吟的病人,以及不時詢問進度的家屬。在這片混亂之中,一名年輕男子被推了進來,表情淡漠,彷彿剛剛從某個決絕的念頭中回過神來。
「他吞了一整藥,」 女友氣喘吁吁地說,臉上寫滿恐懼。
「什麼藥?」 我問。
「不知道……是他阿嬤的……紅色的藥丸。」
這種答案在急診室裡最常見,卻也是最令人焦慮的。藥品名稱、劑量、服藥時間——這些對治療至關重要的資訊,卻往往是最難獲得的。
患者,28 歲,無任何既往病史。沒有胸痛、沒有呼吸困難,沒有其他明顯的不適,只是靜靜地坐在病床上,目光遊離,偶爾與女友交換一個眼神。標準的初步檢查顯示,他的心率只有 45 次/分鐘,但血壓尚可,監視器上的心電圖顯示輕微的竇性心動過緩。
「他看起來還算不錯,」 護理師說。
這句話剛說完,監視器上的心率曲線忽然拉長了一些,像是一道細長的陰影。我們都知道,某些問題並不會立即爆發,而是悄無聲息地逼近。
危機浮現
毒物的種類仍然不明。我們考慮了幾種可能性——
- 鴉片類藥物? 但瞳孔並未縮小,也沒有明顯的呼吸抑制。
- 鈣通道阻斷劑? 但他的血壓尚未嚴重下降,且目前並無明顯的高血糖。
- 乙型阻斷劑? 心動過緩與他目前的症狀吻合,但我們仍缺乏直接證據。
藥劑師被召來幫忙辨識這些「紅色的藥丸」,但在沒有確切的藥瓶資訊下,診斷仍然充滿不確定性。我們採取了標準的觀察措施,並讓患者接受監測,準備應對可能發生的心血管異常。
大約一個小時後,護理師匆匆跑來報告:「他的心率掉到 30 了,血壓降到 64 mmHg。」
房間裡的氛圍瞬間變了。
這是一個關鍵時刻。即使我們還不確定毒物的種類,治療必須立刻開始。
就在此時,患者的女友忽然低聲說:「阿嬤的藥單在家裡……我可以請家人拍照傳給我!」
五分鐘後,她顫抖著遞來手機,螢幕上顯示著熟悉的藥名:
Propranolol 10 mg
這一刻,我們找到了罪魁禍首。
逆轉命運的分秒必爭
「乙型阻斷劑過量,」 我對團隊說。
當你確定敵人時,戰略就變得清晰。
首先,活性碳(Activated Charcoal)——50 克,立即灌服,希望它能夠吸附殘餘的藥物,減少吸收。然後是 阿托品(Atropine),1 mg 靜脈注射,試圖提高心率。然而,監視器上的數據只是微微動了一下,然後又沉靜下來。
心動過緩與低血壓開始加劇。
我們進一步給予 5 mg 葡萄糖苷(Glucagon)靜脈注射,這是乙型阻斷劑中毒的特效藥之一,能夠增加心肌收縮力。幾分鐘後,患者開始嘔吐,吐出的不僅是黑色的活性碳,還夾雜著幾顆尚未完全溶解的紅色藥丸。
「我們至少還有一些時間,」 我自言自語。
接下來是更強效的治療措施:
- 持續靜脈輸注 5 mg/h 的 Glucagon
- 3 克 葡萄糖酸鈣(Calcium Gluconate),穩定心血管功能
- 高劑量胰島素治療(HDI):1 單位/kg 靜脈注射,隨後每小時 1 單位/kg 持續輸注
- 脂質乳劑治療(Intralipid),1.5 mL/kg IV push——這是一種對付脂溶性藥物過量的新策略,透過脂質乳劑來「吸收」血液中的殘存藥物,減少它們對心血管的抑制作用。
幾分鐘後,心率再次回升,血壓穩定。
我們成功了。
患者被轉入 ICU 進一步監測,包括心電圖、血糖、電解質及肝腎功能的連續監測。我們在急診室裡,終於可以喘一口氣。
回顧這場戰役
乙型阻斷劑過量,是一場與時間競速的戰鬥。
如果我們當初沒有及時發現藥物的種類?如果沒有嘗試不同的治療選項?患者可能會陷入更深的低血壓、休克,甚至心跳停止。
這次經驗讓我們記住:
- 時間就是關鍵——提早介入,爭取每一分鐘。
- 不確定性是常態——即使我們一開始沒有確定診斷,治療仍然可以開始。
- 臨床判斷勝過靜態數據——他的外觀看起來「還好」,但心率曲線的細微變化已經在暗示問題。
- 預防勝於治療——家屬應當妥善存放藥物,避免年輕人或有自殺傾向者誤服。
急診醫學不是單純的數據分析,而是一場與生命拔河的智慧對決。
這一次,我們贏了。
但急診室的燈光依舊慵懶,而下一場戰役,可能就在幾分鐘後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