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章開始前,請先讓我說一個故事:
有個叫毛穎的,來自中山。毛穎的祖先叫作明眎,輔佐大禹有功,便封在一個叫卯的地方,死後還成為了神。明眎曾說:「我的子孫是神明後代,嘴巴ㄧ吐就能生出小孩。」明眎的第八代孫子叫䨲,傳聞他住在中山,並得到神仙術。他不但能隱身,還拐走嫦娥,騎蟾蜍飛上月亮。從此他的後代開始隱居,不再當官。其中有個後代叫㕙,個性狡猾、擅長跑步,曾和韓盧比跑步比贏了。韓盧輸了後氣噗噗,便找來宋鵲一起謀殺了㕙。
到了秦始皇的時候,蒙恬伐楚,停留中山時,為了彰顯君威,便計畫抓走當地居民,好嚇嚇楚人。行動前,蒙恬找來軍官們一起卜卦,占卜的人恭賀道:「今天會抓到一群沒有角、牙齒不尖、穿著窮酸、嘴巴破洞、鬍鬚很長的居民,就抓那群中毛髮很長的出眾人才,要寫竹簡,就依靠他們了。天下將會統一文字,秦就能兼併諸侯了!」於是蒙恬包圍毛氏之族,抓走他們之中的「豪傑」,載走毛穎。蒙恬在章臺宮獻上俘虜後,族人們被聚集並束縛起來。秦始皇讓蒙恬賜他們溫泉,洗香香後封到管城,稱為「管城子」,日漸受到皇帝重用。
毛穎記性超好,又很敏捷,從上古結繩記事的歷史,到秦朝事蹟,沒有不能記錄的。而且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懂得占卜、醫療、地理、九流百家⋯⋯連佛學、外國學問都了解,根本活著的百科全書。還很擅長行政業務,為皇上做好大大小小的事。從皇帝到百姓,人人都喜歡他。而且他隨和,總是迎合他人。雖然曾被拋棄,也只是沈默,從不說什麼。他不喜歡武士,但對方找他,他仍偶爾過去。就這樣,毛穎的官越做越大,做到了「中書令」,甚至皇帝辦公時,只有毛穎跟舉蠟燭的人能隨侍在旁。毛穎還有幾個麻吉的同事:陳玄、陶泓、褚先生,常常混在一起。皇帝找毛穎時,另外三個總是跟著去,皇帝也不曾怪罪。
後來,有次毛穎晉見皇帝,皇帝看到他的頭禿了,再加上皇帝越發不滿意他寫的東西,就當場嘲笑他,並讓他退休了。毛穎面對皇帝的嘲笑,也只是說:「我盡心了。」毛穎最後在管城去世,他的子孫眾多,散居各地,都說自己是管城人。
太史公說:「毛氏有兩族,一族是姬姓,因文王的兒子封在毛地而來。有名的族人有戰國時的毛公、毛遂。另一族是中山的毛氏,不知道他們的由來,而他們的子孫最多。蒙恬抓走中山豪傑,秦始皇封在管城,這一族才開始有名,但姬姓的毛氏卻反而默默無聞了。毛穎起初是俘虜,最後受到重用。秦能夠滅諸侯,毛穎有功,卻沒得到應有的酬勞,只因年老而被疏遠,秦可真刻薄啊!」
——翻譯並改寫自韓愈〈毛穎傳〉(註1)
看完這個故事,你有覺得哪裡不對勁嗎?這個故事看起來,就是記錄毛穎的一生,從他的祖先,一路記到他老死。雖然毛穎的祖先看起來有點奇幻,不過本來古代就有許多神話傳說,所以整體看起來,好像也沒有哪裡特別奇怪。
的確,這個故事就是毛穎的傳記。
不過毛穎根本不是人。
他是支毛筆。
上面這則故事,出自韓愈〈毛穎傳〉。筆者保留了原文敘事脈絡,並稍加改寫。
〈毛穎傳〉最有趣的點,在於韓愈一本正經的用「傳」這種文體來寫毛筆的一生。而且模仿正史模仿的唯妙唯肖,不僅幫毛筆取名(對,毛穎就是「毛筆尖端」的意思),還詳細虛構出家族史以及完整的人物生平,連文末的「論贊」都不忘附上。
「傳」是一種古文的文體,指有始有終的記錄人物事蹟,以流傳後世。用現代的話來說,可以大概解釋為「人物傳記」。這種文體源自《史記》,後來成為史書體裁。由於司馬遷習慣在每篇傳的文末加上「太史公曰」,表達一下自己的看法,後人繼承這個習慣後,久了便成為一種傳統,稱為「論贊」。(註2)
韓愈想得出用如此正式的方式,將毛筆擬人化,煞有介事的詳述毛筆一生,這個構想實在太有創意!
知道真相後,讓我們再次細看〈毛穎傳〉。
兔毛是常見的毛筆原料
全文開頭,先講毛穎是中山人,因為中山製造的毛筆特別好。
毛穎的三位祖先,當然都是虛構的。第一位祖先明眎,「明眎」是兔子的別稱。封於卯地,則暗示了生肖中的兔子。至於「嘴巴一吐就生小孩」,是因為古人認為兔子會舔毛望月,而且嘴巴一吐就生出小兔子。
那位會神仙術的祖先,拐走嫦娥,飛上月亮,都呼應了神話傳說。
第三位祖先「㕙」,典故來自《戰國策》,是隻狡猾善跑的兔子。而跟他比賽並害死他的韓盧、幫忙謀殺的宋鵲,兩隻都是傳說中的狗。
所以,毛穎的三位祖先,其實都是兔子。
有學過毛筆的人大概都知道,毛筆的常見原料是兔毛。韓愈能從兔毛編出一部家族史,實在很狂。
你想要毛筆寫什麼,他就寫什麼
講完祖先,韓愈接著描述傳記主角毛穎的一生。
蒙恬是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相傳他發明了毛筆。不過「伐楚」這件事(還有後面的所有事)全是虛構的。
占卜者對毛氏一族的描述,其實就是在講兔子的外觀。原文有兩句很巧妙的句子,第一句在占卜者的話裡,原文寫「獨取其髦」,這裡的「髦」既可指優秀人才,也可指毛髮。第二句在抓人過程中的「拔其豪」,「豪」雙關「毫」,可同時指豪傑與兔毛。這兩句話都是精心設計過的雙關。
另外,毛穎被俘虜的過程也充滿暗示:聚集族人、束縛、泡溫泉、封到管城。一連串看似變態的行為,實際上是毛筆的製作過程。(把毛湊成一束,綁起來,泡熱水,用筆管封住)
敘述完毛筆由來,韓愈更是連毛筆的長處、性格、交友狀況都交代的鉅細靡遺。
毛穎不只記性好、什麼都懂、擅長辦公,還很隨和。(因為他是筆啊!什麼都能寫,而且任人操控。等等,怎麼好像有點污)此外,韓愈甚至連武官不常用筆這個細節,都細心補上了。
不只如此,毛穎與他的好麻吉同事們,其實就是文房四寶:毛穎(毛筆)、陳玄(墨)、陶泓(硯台)、褚先生(紙)。(這四個擬人化乾脆偶像出道算了)
最後,隨著毛穎受到器重,他的身體日漸損耗,他禿了,被皇帝嘲笑,只好退休。(不要想歪,這裡指的是筆毛沒了,該換筆啦!)
筆者當初看完這篇文,嘖嘖稱奇。這文章想像力無極限,腦洞大開,令人驚嘆不已。當時腦海中,千言萬語只化為一句話:韓愈太神了!
你可能會好奇,韓愈幹嘛大費周章寫這篇文章?這得回到「唐代古文運動」來說明。
韓愈推動古文運動,理念中心為「文以載道」。這句話可大略理解為:韓愈想用文章宣揚儒家仁義道德。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積極求新,「陳言務去」、「辭必己出」。韓愈認為儒家道統是不可改變的,是應當長久留存的,但文章可以變化、可以創新。為了宣揚儒家義理,應採用創新的文辭,吸引讀者。
(這有點像是,為了推廣《論語》,寫了篇社群媒體貼文,用當下最夯的梗,嘗試宣傳孔子思想)
因此,韓愈寫了好幾篇大膽創新的文章,像是〈毛穎傳〉、〈送窮文〉、〈進學解〉。這些文章「以文為戲」,突破文體、內容、形式等等的傳統,讓人耳目ㄧ新。
回到〈毛穎傳〉本身,韓愈到底想藉由這篇文章表達什麼?
韓愈的理念,不外乎尊崇並恢復儒家道統。因此,他相當排斥佛老。
毛穎的第一代祖先,本來是輔佐大禹的官員,卻逐漸朝神仙方向發展,後代的發展也頗為離奇,第三位祖先㕙甚至不能善終。祖先們接近神仙之術,逐漸背離儒道,下場卻越來越悲慘。
而毛穎呢?他什麼都懂,甚至懂佛學,就是不懂「儒家經書」。(原文中,韓愈羅列一長串毛穎懂的學門,但就是不見「經書」)此外,他隨和,總是迎合別人,原文寫他「正直、邪曲、巧拙,一隨其人」,如此無主見的性格,毫無原則,任人擺佈。即使被人拋棄,也一句話不吭。身為傳記主角,毛穎幾乎沒有主動做過什麼事,只是被人操控,連最後被皇帝嘲笑髮禿,也只是唯唯諾諾的說了句「盡心」,就回家養老。
無論是毛穎的祖先,還是毛穎本身,都不是韓愈理想中的文人形象。韓愈隱晦的暗諷了毛穎奇幻的家世,以及沒原則的人格特點,背後想批判的是:「你們這些沒原則、搖擺不定的人,不能堅持儒道!」而毛穎,其實代表的就是那些毫無主見、背棄儒道的文人們。
文末,韓愈藉由「太史公曰」一段,譏諷皇帝不能善待毛穎,看似批評秦朝,其實也同時在批評毛穎。在韓愈心中,厲行法治的秦朝背棄了儒道,斷絕了道統的傳承。毛穎毫無主見,盡心盡力替秦始皇這個暴君工作,最終卻落得被嘲笑冷落的下場。這個結果既諷刺秦朝暴政,也諷刺那些像毛穎一樣,不能堅守立場,甘受他人擺佈的人,只是可悲的為暴政服務,白白用錯心力。
〈毛穎傳〉這篇遊戲文章,雖然在當時招來不少對其古怪文字的批評,但也獲得許多美譽,柳宗元更寫了篇〈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後題〉來幫他講話,稱許此文能發揚道統。宋代的蘇軾也曾對於韓愈的遊戲文章發出讚美:「退之仙人也,遊戲於斯文。」(註3)
在韓愈去世1000多年後的今天,我們還能讀到這篇文章,並為此津津樂道,證明韓愈的確成功運用創意,讓自己的理念藉由文章遠播。其創意與寫作手法,確實值得我們學習。下次,或許你也可以嘗試幫橡皮擦寫篇傳記看看。
註1:
翻譯由筆者自翻,並略為修改增刪,部分文句與原文不同。
原文如下:
毛穎者,中山人也。其先明眎,佐禹治東方土,養萬物有功,因封於卯地,死為十二神。嘗曰:「吾子孫神明之後,不可與物同,當吐而生。」已而果然。明眎八世孫䨲,世傳當殷時,居中山,得神仙之術,能匿光使物,竊姮娥,騎蟾蜍入月,其後代遂隱不仕云。居東郭者曰㕙,狡而善走,與韓盧爭能,盧不及。盧怒,與宋鵲謀而殺之,醢其家。
秦始皇時,蒙將軍恬南伐楚,次中山,將大獵以懼楚。召左右庶長與軍尉,以《連山》筮之,得天與人文之兆。筮者賀曰:「今日之獲,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長鬚,八竅而趺居,獨取其髦,簡牘是資。天下其同書,秦其遂兼諸侯乎!」遂獵,圍毛氏之族,拔其豪,載穎而歸,獻俘于章臺宮,聚其族而加束縛焉。秦皇帝使恬賜之湯沐,而封諸管城,號曰「管城子」,日見親寵任事。
穎為人強記而便敏,自結繩之代以及秦事,無不纂錄。陰陽、卜筮、占相、醫方、族氏、山經、地志、字書、圖畫、九流百家、天人之書,及至浮圖、老子、外國之說,皆所詳悉。又通於當代之務,官府簿書、市井貨錢註記,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蘇、胡亥、丞相斯、中車府令高,下及國人,無不愛重。又善隨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隨其人,雖見廢棄,終默不洩。惟不喜武士,然見請亦時往。累拜中書令,與上益狎,上嘗呼為「中書君」。上親決事,以衡石自程,雖宮人不得立左右,獨穎與執燭者常侍,上休方罷。穎與絳人陳玄、弘農陶泓及會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處必偕,上召穎,三人者不待詔,輒俱往,上未嘗怪焉。
後因進見,上將有任使,拂拭之,因免冠謝。上見其發禿,又所摹畫不能稱上意。上嘻笑曰:「中書君老而禿,不任吾用。吾嘗謂君中書,君今不中書邪?」對曰:「臣所謂盡心者。」因不復召。歸封邑,終于管城。其子孫甚多,散處中國、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繼父祖業。
太史公曰:毛氏有兩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於毛,所謂魯衛毛聃者也;戰國時有毛公、毛遂。獨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孫最為蕃昌。《春秋》之成,見絕於孔子,而非其罪。及蒙將軍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無聞。穎始以俘見,卒見任使,秦之滅諸侯,穎與有功。賞不酬勞,以老見踈,秦真少恩哉!
原文出自韓愈著,馬其昶校注:《韓昌黎文集校注》(臺北:河洛圖書出版社,1975年),頁326-327。
註2:
解釋參考自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收錄於《文體序說三種》(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6年),頁180。
註3:
本節論述,參考自:
蔡瑩瑩:〈莊嚴的遊戲:〈毛穎傳〉人物形象與史傳敘事結構析論〉,《國文學報》第74期(2023年12月),頁37-72。
姜龍翔:〈韓愈毛穎傳新詮〉,《成大中文學報》第35期(2011年12月),頁69-98。
錢穆:〈雜論唐代古文運動〉,收錄於《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四)》(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78年)
方介:〈談韓愈以文為戲的問題〉,《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16期(2000年3月),頁65-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