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我第一次參與調解。
站在那棟建築門口時,心裡其實有些緊張。
不熟悉流程,不確定會不會氣氛僵硬,也不知道自己該準備什麼樣的表情與語氣。
電梯門一打開,我們被引導到樓梯間的小桌子前簽到。
那張桌子太小,像是咖啡館的角落,太靠近了,幾乎可以想像如果調解真在這裡進行,我們會如何肩膀碰著肩膀地彼此道歉——
就在那瞬間,我腦中浮現一個詞:
「鄰座心理學。」
如果所有衝突的人都得這麼靠近地坐下,是不是反而能彼此軟化?
是不是,坐在身邊,就能漸漸理解?
當下我竟生出一絲荒謬的希望。
但也有一點點害怕。
後來才知道,那裡只是簽到處。
真正的調解室安靜、明亮,也保有距離,剛好能容納我們的沉默與猶豫。
我才發現,自己把整件事想得太簡單,也太複雜。
不過,我也沒有覺得不好。
如果真的能靠這樣半公機構的力量,讓對立的人哪怕只是短暫成為「鄰座」,而因此稍稍放下彼此的劍,那也很好。
只是——我全部想錯了。
那段在樓梯間的幻想,並不是這場調解的模樣。
我以為靠近會導致衝突,或可能促成和解,
但這些都只是我內心評斷的投影。
這也正是諸法空相要教會我的事——
不是每個念頭都是真的。
不是每個畫面都會照劇本演出。
這次的調解,我和另一位同事一起出席。
正式簽文件的時候,他不小心簽錯了名字。
工作人員提醒,要加註「誤繕」兩字,代表這是一個正式修改。
他寫了一次,卻寫錯了「誤」的字形。只好,再寫一次。
於是,誤繕了一個誤繕。
我沒笑出聲,但心裡暖了一下。那是一種熟悉的笨拙感,像是每個初學者都會遇見的小石子,卡在鞋裡,不痛,只是提醒你:「你還沒那麼習慣走這條路。」
我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
雖然花了很多時間做了計算,但在提交調解數字時,仍然算錯了最終金額。
好在調解機構會再驗算一次,這才提醒我需要補上正確數字。
我們的調解對象──也就是我們的老闆──對我們的計算,竟完全沒有提出任何質疑。
他只靜靜地聽著,也不交叉查核我們遞出的資料,像是全然地信任。
那份信任,沒有說出口,卻讓人更想小心翼翼,不辜負。
但我也想過,若今天他不信任我們,是不是也一樣不能錯?
或許更是如此。
當有人信任我們時,不能錯,是一種回應;
當有人不信任我們時,不能錯,是一種堅持。
不是為了討好誰,也不是做給誰看,
而是出於對自己的交代——端正,是從心開始的修行。
就算盡力之後還是會出錯,也沒關係。
錯了就錯了,那不是世界末日。
犯錯當下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誠實地認,然後誠懇地改。
那張調解書的尾端,多出了一行又一行註記——
誤繕,再誤繕。
像是提醒我們:人會犯錯,但心可以筆直。
那天的樓梯間、那些筆劃、那份靜靜的信任——
也許只是一些小事,
也許過幾年就會忘了,
但就是這些點點滴滴的當下,
造就了「我」。
而「我」,不過是這些當下的連綿之影——
既無可執著的實體,
也無須否定的存在。
就這樣,靜靜地,走過、留下,然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