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簽完離職單走出公司大樓時,我忍不住在轉角便利商店門口跳了起來。陽光正好灑在柏油路上,我的影子跟著雀躍變形,像隻終於掙脫牢籠的鳥。這種快樂如此純粹——我知道這是我這輩子做過最正確的決定之一,比大學選填志願那天還確定,比第一次領到薪水時還清醒。
但快樂的保鮮期比便利商店的飯糰還短。
"你接下來要做什麼?"這個問題像瘟疫般在人際網絡蔓延。朋友們的關心長著尖銳的獠牙,每次聚餐都變成某種審判大會。"要不要考公職?""我公司最近在招人...""你知道現在景氣多差嗎?"他們的瞳孔裡映著我的倒影,那裡面分明寫著:你瘋了嗎?
我開始在夢裡被怪獸追趕。那些怪獸長著熟人的臉,噴出的火焰是Excel表格,利爪是勞健保繳費單。最可怕的是"你能做什麼"這頭巨獸,牠會變形,有時是父母憂慮的皺紋,有時是前同事探聽的私訊,更多時候是我自己半夜驚醒時,天花板上浮現的巨型問號。
我確實不知道我能做什麼。但我知道我不想再讓影印機吃掉我的早晨,不想在會議室假裝對無聊簡報感興趣,不想把靈魂切成八小時一份賣給根本不在乎我的公司。這種"知道"像身體裡的指南針,雖然不能指出明確方向,但至少告訴我哪裡是絕對不該去的北方。
書桌抽屜裡躺著被延宕多年的清單:學陶藝、寫小說、環島撿垃圾、去蘭嶼看飛魚。這些願望像被壓扁的乾燥花,現在終於能重新泡水舒展。可當我興奮地和人分享,總會收到某種憐憫的眼神——彷彿我說的不是生活計畫,而是某種絕症患者的遺願清單。
自由原來這麼沉重。沒有了職稱,我在餐廳訂位時突然不會填寫"公司欄";沒有了月薪,連超商店員問"要不要加購"都變成哲學難題。這個社會給無業遊民準備的空格太小,小到我們必須把自己折得皺皺的才能塞進去。
但最痛的領悟是發現:我們都被訓練成用職銜為彼此標價。當我說"我辭職了",對話往往就此凝固,就像突然揭曉自己其實是隻被拔掉電源的機器人。那些曾經熱絡的關係,突然找不到新的互動腳本,只能重播"找到新工作沒"這張跳針的唱片。
深夜翻著存摺時,我忽然想起小學養的蠶寶寶。牠們永遠在吃桑葉,吃得透明發亮,然後用絲把自己纏成繭。現在的我們不也是嗎?用薪水餵養自己,吃得越來越像個"像樣的大人",最後被自己的選擇困在名為"穩定"的繭裡。
或許自由本來就該伴隨恐慌。像第一次放開輔助輪騎腳踏車的孩子,既害怕摔倒,又為前所未有的速度顫抖。我知道柏油路遲早會擦破膝蓋,但此刻風掠過耳際的聲音,比所有安全警告都動聽。
今天我又拒絕了一個面試邀約。陽台上的薄荷草冒出了新芽,我數了數存款,還夠買三個月的咖啡豆。手機裡朋友們的"關心"依然定期湧入,但我不再急著解釋。因為終於明白:對那些習慣用名片辨識靈魂的人來說,辭職者本來就是會走路的問號——而問號,恰恰是自由的形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