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隱藏在東亞文化背後的痛苦崇拜
大約兩年前,我去一間高中做了一場經驗分享,基於我自身的經驗,在我眼中的重點是「探索那些你未曾體驗過的事物」。我希望學生能夠離開舒適圈,嘗試那些自己從來沒有接觸過的領域——無論是運動、音樂、寫作、甚至是開 Youtube 頻道創作影片。這些新鮮的嘗試往往會引發真正的興趣與自我成長,而成長過程中,難免會伴隨一些困難與痛苦,但那不是要你享受痛苦,而是讓你明白:痛苦只是成長過程中的自然一環,你必須面對它的存在並且接受它。
但那場演講結束後,一位老師對全班下了類似這樣的總結:「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單純在那個當下,我只是有點困惑為何他會節錄出這個重點,但每個人的人生經歷、價值觀都不相同,會得出不同的想法也是非常正常的事。
我只是沒有想到,這句話竟如此自然地呈現了東亞文化中根深蒂固的痛苦崇拜。
但真正讓我開始認真思考這個議題的,是最近發生的一件小事。那天我上完吉他課,無意間聽到樂器行的老闆對客人說:「中國的工作文化是全世界最強的工作文化,根本沒有人能跟中國人拼。」
我心裡想的是:不是沒有人能跟你拼,而是根本沒有人想跟你拼這個。
從來沒有人想和中國玩「誰更能堅持996工作制」這場比賽。
你體力再好、跑得再快,也永遠跑不過已經發明汽車的人。
你再會開車,也永遠跑不過已經全自動駕駛的電動車。
真正的文明不是用誰更會忍耐、誰更會加班、誰更會壓榨自己來分出勝負。
真正的文明,是看誰能用更少的時間,做更多有價值的事。
誰能創造工具,讓人不必那麼辛苦;誰能設計制度,讓生活變得更有尊嚴。
亞洲文化中,尤其是中國與東亞傳統,對「勤奮」的崇拜早已根深蒂固。但更深層的,還有一種更不易察覺卻極具影響力的文化傾向:痛苦崇拜。
也就是說——在很多東亞社會裡,衡量一個人值不值得尊敬,不只是看他做了什麼,而是他吃了多少苦。
這樣的文化觀念可以追溯到先秦儒家與古代文人思想,在詩文、諺語與帝王心法中反覆出現:
-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孟子》)——苦痛是神聖使命的前奏。
-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階級晉升靠的不是創造,而是忍耐。
- 「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學習的價值來自苦,而不是樂。
- 「懸梁刺股、囊螢映雪、鑿壁偷光」——將熬夜苦讀、克苦求學視為品格與成功的必經之路。
這些語言背後,是一種深層的價值排序:痛苦是修行的表現、犧牲是成就的前提、忍耐是通往成功的唯一通道。
甚至到今日,在職場與校園中,我們仍看到無數人將「我有多累」視為自豪,把休假、自由、身體健康當成可以交換掉的籌碼。
文藝復興之前,西方思想的準備期:理性與自然的正當性
西方文明之所以能走上與東亞截然不同的道路,其實要從文藝復興之前的思想鋪墊說起。
13 世紀的神學家 托馬斯·阿奎納(Thomas Aquinas),在融合基督教與亞里斯多德哲學的基礎上,提出了一個劃時代的觀點:
研究自然界的秩序,不是對信仰的背叛,而是理解上帝創造的方式。因為唯有透過理解上帝的造物,人才能更貼近祂的智慧與意志。
這種對「理性」、「自然法則」與「人類思辨能力」的正當化,讓自然哲學(後來的自然科學)得以在宗教框架中緩慢扎根。
文藝復興之後,人文主義啟動了文明的轉向
等到 14~16 世紀,文藝復興運動興起,這些早期對人與自然的肯定開始全面爆發。
文藝復興提倡的「人文主義(humanism)」,將人的尊嚴、自由、感受與理性重新放回歷史舞台中央。
人的目標不再只是服從與忍耐,而是要理解世界、改變世界,並活出真正的自我。
接續而來的啟蒙時代與科學革命,就此延續了這種理性主義與自然探索的精神。
從牛頓的萬有引力,到瓦特的蒸汽機;從愛迪生的電燈,到福特的汽車再到現代的 AI 工具,西方文明沿著這條路走向了科技、產業與制度的現代性。
這條文明之路的核心邏輯並不是「苦其心志,勞其筋骨」來證明德行,
而是:
觀察自然 → 發現規律 → 發明工具 → 解放人力。
它的目的不是讓人變成更堅固耐用、運轉流暢的齒輪,而是試著讓人不再需要像齒輪一樣活著。
亞洲文化問:「你多努力?」
歐洲文化問:「你活得怎麼樣?」
美國矽谷問:「我們能不能幫你省一半時間?」
這就是文明的分歧點。
在歐洲,特別是北歐,長期加班並不是榮耀,而是失控的象徵;在美國矽谷,創業者追求的不是誰更辛苦,而是誰能發明一個系統、工具或產品,讓世界上千萬人少做一點不必要的事。
而我們這邊呢?
依然還有人為了證明自己夠努力,把常態性加班、壓縮睡眠時間、攝取過量的咖啡因,當成值得榮耀的勳章。
不只是過勞崇拜,甚至是痛苦崇拜。
痛苦不是目的,拯救才是文明的核心
痛苦從來不該被神聖化。它只是過程,不是目標;它是暫時的陣痛,不是生命的常態。
我們學習新技能、跨出舒適圈、建立創造力時,確實會伴隨著挫折與壓力,但這些都是「值得被超越」的障礙,而不是「值得被膜拜」的圖騰。
然而在東亞,這層區別已經被模糊甚至顛倒:
- 明明目的是學習,卻變成在忍受痛苦的競賽;
- 明明應該是創造,卻變成了不斷自我犧牲的文化綁架;
- 明明工具是為了解放,卻反過來被拿來壓榨更多的人力與時間。
我們原本只是想渡過這條苦河,
結果有人把苦當成神來拜,還蓋了一座廟。
文明的真正成熟,是放下苦難敘事的那一刻
當一個社會不再以「誰更累」來定義價值,
而是開始尊敬那些讓世界變得更輕鬆、更聰明、更有彈性的人,
那才是我們真正走向文明的時刻。
痛苦可以磨練意志,但不該定義人生;
努力值得尊敬,但過勞不該成為美德;
文明不是把人鍛造成鋼鐵,而是讓人不必再成為鋼鐵,不必變成偉大建築的材料。
拚命不是罪過,
但如果整個社會只能靠拚命維持運轉,忘記了生而為人的追求與意義
那才是真正該被反省的深層病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