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帶著忐忑的心情踏上前往硯石高中的路,沿途的景色逐漸從高樓林立的市區,變成了低矮的民房和稀疏的商鋪。這裡離市中心不算遠,但已經顯出一種郊區特有的緩慢,街道上的車流稀少,行人也三三兩兩地走著,仿佛少了城市的匆忙,多了一份隨意的煙火氣。
當我走到學校附近,看到了一家小餐館。
餐館的招牌已經有些褪色,門口掛著的紅色塑膠簾子被風吹得輕輕晃動,透過敞開的門,我能看到裡面擺著幾張木桌,牆上貼著簡單的功能表。角落裡的老式電視正播放著某個老舊的電視劇,畫面有些發白,但聲音卻格外清晰。
空氣裡彌漫著油煙和蔥蒜炒鍋的香氣,混雜著剛出鍋的米飯香,讓人聞著就覺得肚子有些餓。
“哎,年輕人,進來坐坐?”
我正站在門口張望,一個穿著圍裙、頭髮花白的男人從櫃檯後探出頭來,笑著招呼我。他的聲音洪亮,帶著一點地道的本地口音,臉上的皺紋在笑意中擠成一團,顯得格外親切。
我有些意外,沒想到隨便路過一個地方,還能被熱情地打招呼。在城市裡,大家早就習慣了低頭走路,各自忙碌,像這樣主動招呼陌生人的情況,已經越來越少見了。
我笑了笑,搖搖頭,“不了,今天有點事,下次再來。”
“好啊,隨時歡迎!學校那邊的老師也經常來吃飯,待會兒你去學校的話,要是餓了就記得回來吃點。”他大大咧咧地擺了擺手,然後轉身繼續忙著鍋裡的菜。
我看著他麻利地翻炒,火焰舔著鍋底,空氣中彌漫著爆炒的香氣,頓時覺得這個地方比我想像中要更“有人情味”一些。
也許,硯石高中雖然在體制內掙扎,但它周圍的世界,依然保持著一種緩慢而真實的生活節奏。
帶著這一點微妙的放鬆感,我轉身繼續朝學校走去。
我沿著硯石高中外的小路慢慢走近,遠遠地,就看到李然站在校門口,雙手插在褲兜裡,正四處張望,像是在等人。
他一眼就認出了我,露出一個熟悉的笑容,沖我擺了擺手。
他變了不少。
記憶裡的李然,是個朝氣蓬勃的青年,大學時總是穿著簡單的T恤,搭配隨意的牛仔褲,走路帶風,說話利索,滿嘴“哥們兒,信我沒錯”的自信語氣。而現在,他的穿著還是那麼隨意,可整個人看上去卻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他的臉上多了幾分歲月的痕跡,額角隱約有些油光,體型也比大學時厚實了一些,眉宇間的輕鬆勁兒變成了成年人的從容,甚至帶著一點微不可察的疲憊。
“哎呦,林嶼!”他大步迎上來,伸手拍了拍我的肩,“還真來了啊。”
“廢話,我說試試就試試。”我揚了揚下巴,嘴角帶著點笑意。
他盯著我看了兩秒,然後哈哈一笑:“行啊,看你樣子,還是沒怎麼變。”
我挑眉,“你倒是變挺多的。”
李然愣了一下,隨即摸了摸下巴,歎了口氣:“你這話聽著怎麼有點像嫌我油膩?”
我沒說話,只是打量了他一眼,他立刻苦笑著擺擺手:“行吧,承認了。我這幾年在學校混,整天接觸的不是學生就是領導,你說能不變嗎?不過啊……”他頓了頓,眼神變得認真起來,“我可還是那個李然,真誠是不會變的。”
他的眼神裡依舊有當年的光。
儘管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但我仍然能在他眼裡看到一絲熟悉的東西——那種對世界依舊保有熱情和信念的神色。或許,人在現實裡可以變得圓滑,但只要那一點真誠還在,他就還是他。
“走吧,帶你見見學校。”李然轉身往校門裡走,步伐依舊輕快,像是回到了當年帶我去見社團新成員的時候。
我深吸一口氣,邁步跟了上去,心裡既緊張又帶著一點莫名的期待。
李然帶著我走進校門,沿著校園主道慢慢向裡走。
第一印象是——這裡和星港市的其他學校不太一樣。
星港市那些市區裡的重點學校,往往是摩登氣息濃重的,高樓玻璃幕牆閃閃發亮,主打現代化和科技感。而硯石高中雖然不大,卻有一種典雅的韻味,建築風格偏向傳統,牆面上爬著些許藤蔓,連圍牆都是老式的紅磚牆,透著些許歷史感。
“別看它小,該有的全都有。”李然邊走邊介紹,語氣裡帶著些許熟稔的自豪。
教學樓共有三幢,一老兩新。最古老的一幢靠近校門,樓體的外牆顏色已經泛黃,牆角的灰泥有些脫落,但仍然被悉心維護著,像是這所學校的“根基”,承載著過去的痕跡。新建的兩幢教學樓則更加現代化,玻璃窗明亮整潔,走廊寬敞,牆面上的公告欄上貼滿了競賽獲獎名單和學習標語。
穿過教學區,能看到實驗樓,一整幢獨立的大樓,配備了各類實驗室和功能教室,聽說是最近幾年才翻新過的。它和老教學樓形成了鮮明對比,像是新舊時代交替的象徵。
再往裡走,是運動場。半標準的足球場草皮算不上頂級,但依舊能看到學生在上面奔跑的身影,球場邊的水泥看臺上,零零散散坐著一些休息的學生。旁邊是六個籃球場,籃球場上反倒比足球場更熱鬧,一群學生正在熱火朝天地打球,汗水灑在地上,伴隨著球鞋摩擦地面的咯吱聲,青春氣息十足。
“這裡的體育生不多,但籃球氛圍還不錯。”李然朝籃球場瞥了一眼,補充道,“有些學生學習不行,但打球是真厲害。”
“我看出來了。”我笑了笑,視線掃過球場上的幾個學生,他們動作敏捷、配合流暢,顯然是長期訓練的結果。或許在這個講求成績和競賽的學校裡,他們把球場當成了自己的主場。
再往裡,是宿舍區。男女生宿舍各一幢,建築風格和校園整體風格一致,典雅但不算豪華。宿舍樓前掛著寫著“嚴謹、求實、奮進”的橫幅,樓下的小賣部裡,幾個學生正聚在一起買東西,偶爾有人邊走邊低聲聊天,帶著一種學校特有的日常煙火氣。
走了一圈下來,我對硯石高中大致有了個輪廓。這裡不算富麗堂皇,但五臟俱全,麻雀雖小,卻自有一股厚重的積澱。不像那些市區重點中學,有的是金錢堆砌的豪華感,這裡更像是一個拼命想證明自己的地方——就像它的學生,甚至包括它的老師們。
我低頭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面試的時間快到了。
“怎麼樣?”李然見我沉默,拍拍我的肩,“感覺還行吧?”
我抬頭看著這座典雅而又努力生存的學校,緩緩點頭:“比我想像的有意思。”
“哈哈,那就對了。”他笑了笑,指了指前面的一幢辦公樓,“走吧,去見校長。”
我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背包的肩帶,邁步走了過去。硯石高中,給了我第一印象,而接下來,才是真正的考驗。
走進校長辦公室,我的第一感覺是——比想像中要樸素得多。
這間辦公室不大,甚至比我之前在設計公司時的經理辦公室還要小一些。房間的整體佈置低調而有序,深色的木質書櫃靠牆而立,桌上檔整齊地擺放著,沒有多餘的裝飾。不像是一個領導的私人領地,更像是一間井然有序的工作空間。
牆上沒有任何浮誇的榮譽證書或學校願景口號,只有一張硯石高中的老照片,黑白色調,顯然是學校創辦初期的樣子。辦公桌後方的牆上懸著一副字——“務實”,筆力遒勁,顯然是出自名家之手。這兩個字幾乎是對這間辦公室風格的最精准概括。
在靠窗的位置,有一個外間辦公室,一位秘書正低頭整理著檔。她抬頭看了我一眼,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輕輕點了一下頭,示意我往裡走。
李然推了推我,低聲說了句:“穩住。”
我沒理他,邁步走進了里間的辦公室。
杜淑清坐在辦公桌後,正在翻看一份檔。她大概四十出頭,一頭俐落的短髮,沒有任何多餘的首飾,穿著剪裁合身的深色西裝,氣場沉穩而冷靜。
她沒有立刻抬頭看我,而是繼續翻著手中的檔,仿佛我只是個走錯辦公室的人。
我站在門口,掃了一眼屋內的佈置,然後慢慢地把背包從肩上取下,放在旁邊的椅子上。這時候,她才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神很平靜,不帶任何情緒起伏。我無法從她的目光中判斷出她的想法,甚至有些懷疑她已經把我看透了。
“林嶼,是吧?”她開口了,語氣不快不慢,仿佛在確認一個事實,而不是在寒暄。
“是。”我點頭。
她輕輕放下手裡的檔,雙手交疊在桌面上,目光落在我身上。這種目光讓我有些不自在,但我知道,這是一種考驗——她在觀察我。
李然在一旁笑了笑,試圖打破沉默:“校長,林嶼他——”
“我想聽他自己說。”杜淑清輕輕擺手,打斷了李然的話,依舊盯著我,緩緩開口:“林老師,你為什麼想來硯石高中?”
這個問題……是試探,但也是一種態度的較量。
我知道該怎麼回答才能讓對方滿意——可以談教育理想,可以談美術在孩子成長中的作用,甚至可以說一句“我熱愛教育”。但我不喜歡撒謊,也不喜歡迎合,所以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說:
“準確來說,我還沒想好。”
李然的表情微微一變,顯然沒料到我會這麼直白地回答。秘書也抬頭看了我一眼,眼裡帶著一絲意外。
但杜淑清沒有任何表情變化,仿佛早就預料到這個答案。她輕輕點了點頭,繼續問:“那你為什麼願意來面試?”
我沉吟了一下,選擇了一個不那麼突兀的說法:“因為我想試試看。”
她看著我,像是在等我繼續說下去。
“我的專業是美術,之前在設計行業待過,但跟教學沒有直接關係。”我不緊不慢地說道,“但我一直對老師這個職業有些……複雜的情感。我曾經敬仰過老師,也曾經對老師感到失望。但我沒真的站在講臺上過,所以,我想看看自己適不適合。”
秘書的眼神裡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興趣,李然松了口氣,似乎覺得這個回答還算合格。
杜淑清微微點頭,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語氣依舊淡然:“硯石高中需要的,不是想‘試試看’的老師。”
我笑了笑,迎上她的目光:“可學校需要美術老師,對吧?”
這是我的試探——如果她真的是個固執保守的領導,或許會因此對我不滿,但如果她是個真正務實的人,她會知道,這是一場雙向選擇。
果然,她沒有生氣,只是微微一頓,然後淡淡道:“確實。”
這個對話,算是打了個平手。
杜淑清看了我一眼,平靜地說道:“按照學校的流程,所有新老師在正式錄用前,都需要進行一次試講。既然你想試試看,那就讓我們看看你的講課能力。”
我沒有驚訝,畢竟教學能力對於一個老師來說是最基本的要求。只是……試講?我從來沒站在講臺上講過課。
“今天就試?”我問,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鬆點。
“現在,馬上。”杜淑清不帶任何拖遝,話語乾淨俐落。
李然在旁邊沖我眨了眨眼,意思大概是“別慫,撐住”。我心裡雖然有點忐忑,但還是點了點頭:“行。”
曾經,我用滑鼠和筆觸征服客戶;
現在,我要靠聲音與眼神贏得信任。
設計是獨角戲,教學卻是群像劇——
我是否還來得及,補上第一句台詞?
有時候,人生的下一步不會在明亮的辦公大樓裡等待你,而是在一間帶著油煙味的小餐館、一次沒打草稿的對話裡,悄悄開場。
這篇是我正式踏入學校的第一天——從設計人轉行到教師,心裡滿是慌張、期待,和一點點「不太確定」的自我辯解。 方格子讀者大多來自生活場域,我想分享的不是一帆風順的轉職之路,而是那種還沒準備好就被推上講台的真實感。 或許你也曾有類似的「第一步」,那就一起讀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