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漫長的心理建設,我終於正式踏進了硯石高中,迎來了作為一名“老師”的第一天。
只是……好像哪裡有些不對勁。
學校仍然處於假期,空蕩蕩的校園顯得格外安靜,甚至有些陌生。明明昨天才來過,可現在走在這片地方,卻總覺得自己像個誤闖入禁地的外來者。教學樓的走廊上空無一人,只有窗外的風吹動著枝葉,偶爾傳來幾聲遠處工人維修的敲打聲。光影透過玻璃投射在地上,一切都顯得太靜了,靜得不像是一所即將迎接新學期的學校,更像是某種被暫停了的世界。
我拎著包,順著李然昨晚給我發的消息,一路摸索著找到了美術教研室。
門口的牌子已經有些老舊,上面的字略微褪色,**“美術教研室”**四個字用宋體印刷,像是某種不太被重視的象徵。
門沒鎖,我推門走了進去。
與想像不太一樣
我原本以為教研室會像自己之前待過的工作室那樣,有畫架、有顏料、有滿地的工具,一切都帶著一種創作的氣息。但進門的瞬間,眼前的場景讓我有些愣住了——
這間辦公室比我想像中還要小一些,空間裡擺著三張辦公桌,彼此緊挨著,形成一個小小的工作區。
這就是我的新天地?
有點難以置信。
三張桌子,一張靠窗,一張靠門,一張在中間。桌子上擺著些檔、幾本畫冊,還有幾支用舊的鉛筆和簽字筆。牆上的白板上還留著上學期最後一次會議的字跡,略微泛黃的紙張上記錄著教學安排,角落裡甚至有幾個落滿灰塵的顏料罐,像是被遺忘在時間裡的殘餘物。
靠窗的桌子很整潔,桌面上的物品擺放得井井有條,資料夾和筆筒的位置像是被精確計算過一樣,這一看就是秦舒寧的桌子。她是這裡最資深的美術老師,桌子上還放著一盆小小的綠植,顯得比周圍的環境多了點生氣。
靠門的那張桌子,相比之下,就顯得隨意許多,桌角堆著幾本畫冊,甚至還散落著幾個包裝撕開的速寫鉛筆,一旁的資料夾也有些隨性地攤開著,這不用想,肯定是李然的。
而中間的桌子——就是我的了。
我站在桌前,低頭看了看。桌面是空的,像是在等著人來填充些什麼。可我能填充什麼?
我試著拉開椅子坐下,靠了靠椅背,感受了一下——靠背有點硬,椅子似乎是新換的,和李然、秦舒甯那兩張明顯用久了的椅子不同。
這就是我的位置。
我還不習慣它,而它,似乎也還不屬於我。
坐在這裡,我第一次真正有了“要在這裡工作”的實感。**
昨天還覺得這一切像是一場錯位的鬧劇,可現在,當我正式落座,這種不真實感開始慢慢轉化為另一種情緒——茫然。
我能做好嗎?
我真的能適應嗎?
昨天還想著自己至少是個“工具人”,只要帶學生拿獎就行,可坐在這張桌子前,我才意識到,事情可能不會這麼簡單。
光是眼前這張空蕩蕩的桌子,就讓我覺得……有點無從下手。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我抬頭,看見秦舒寧站在門口,穿著一件淺色的毛衣,手裡拿著一杯熱茶,微微一笑:“你來得挺早。”
她的聲音溫和,帶著一點晨間的輕緩。
“嗯,熟悉一下環境。”我站起來,點點頭。
秦舒寧輕輕“嗯”了一聲,目光掃了一圈教研室,最後落在我桌上:“還挺乾淨的。”
我苦笑了一下:“畢竟什麼都還沒放。”
她笑了笑,沒再說什麼,而是走到自己的桌前坐下,打開抽屜,熟練地拿出一本筆記本翻開,像是習慣性地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
空氣有點安靜,我卻有些坐不住。
我想說點什麼,可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
這就是“新同事”的相處模式嗎?
我該怎麼融入這裡?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桌面,空空如也,一切都還沒開始。
外面傳來走廊上其他老師的交談聲,整個學校正在慢慢恢復生氣。可我仍然感覺自己像個誤入他人世界的闖入者。
或許,這種感覺不會持續太久。
或者……它會一直伴隨著我,直到我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
“算了,既然來了,就先試試看吧。”
李然一進門,就像自帶了一陣風,把美術教研室裡剛建立起來的那點安靜吹了個七零八落。他一手拎著個塑膠袋,像是剛吃完早餐,一手拍了拍我的肩:“林老師,今天感覺如何?”
我瞥了他一眼,抬手指了指自己的桌子:“你覺得呢?”
李然順著我的目光掃了一眼,嗤笑了一聲,踢了踢桌腿:“這有什麼不滿意的?三張桌子,三把椅子,飲水機能用,空調也沒壞,你還想怎樣?”
他甩了甩手裡的塑膠袋,隨手扔到自己的桌上,拉開椅子坐下,雙腿一伸,整個身子仰在椅背上,神態輕鬆得像是剛來打卡坐一會兒就能下班的人。
秦舒寧端著茶杯坐在窗邊,沒插話,眉眼間帶著淡淡的笑意,看著李然那副習以為常的模樣。
李然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彎腰在自己的背包裡翻找了一下,接著,他抽出了一樣東西,舉到我們面前:“看看。”
是一把弓。
木制反曲弓,弓弦拉得緊緊的,光澤沉穩,手工感十足,明顯不是隨便買來玩的塑膠製品。
我眨了眨眼,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轉頭看了看秦舒寧,她也放下了茶杯,眼神停在那把弓上,像是在確認李然到底想幹什麼。
李然得意地晃了晃弓,動作還挺熟練,像個剛拆快遞的新手買家:“最近迷上射箭,練練手。”
我忍不住笑了一聲:“你帶這玩意兒來幹嘛?”
“學校這麼大,總有地方能搭個靶子吧?”他說得一本正經,還拍了拍弓弦,“手眼協調能力,對美術生來說多重要啊。”
“你該不會想在學校裡練吧?”
“那當然。”
秦舒寧輕輕地“嗯”了一聲,像是在思考這個可能性,頓了一下,慢慢抬眼看他:“別在學校裡亂來。”
李然揮了揮手,嘴上答應著,動作卻一點也不收斂,還順勢把弓架在自己腿上拉了一下,弦發出一聲低啞的震動。我能聽見窗外有老師走過的腳步聲,隱約還帶著交談,隔著一層窗玻璃,聲音有些悶。
我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在胸前,看著這兩個人,一個端著弓研究發力點,另一個端著茶杯默不作聲,心裡不知怎麼地浮起一絲微妙的感覺。
這工作,估計不會無聊了。
上午在美術教研室坐了幾個小時,我也沒幹什麼正經事。東翻翻檔,西看看教學資料,硬是熬到了午飯時間。
李然準時出現在門口,沖我揚了揚下巴:“走,吃飯。”
我沒什麼猶豫,起身跟著他出了辦公室。
硯石高中的食堂很大,畢竟要容納全校師生同時用餐,整個建築是個獨立的兩層空間。一樓是學生食堂,能同時容納上千人,飯點一到,可以想到是人潮洶湧,排隊的聲音、交談聲、碗筷碰撞聲混在一起,熱鬧得像個小型市場。
不過老師們不用跟學生擠在一起。二樓是專門給老師準備的教師食堂,相對安靜許多,環境也更整潔一些。老師們的伙食比學生稍微精緻些,除了標準的盒飯,還能單點麵條、餃子、炒菜之類的飯食,比起一般學校已經算不錯了。
午休時間剛開始,食堂裡已經陸續坐了不少人,空氣裡彌漫著飯菜的香氣。視窗前排著幾列隊伍,老師們三三兩兩地站著,有的隨意聊天,有的只是低頭點餐。
我剛端起餐盤,正準備找個地方坐,遠處傳來一陣熟悉的笑聲。
“喂,新人,這邊!”
我抬頭一看,一張熱鬧的飯桌上,五個人正圍坐在一起,說說笑笑,氣氛融洽。
李然直接端著盤子走過去,熟稔地拉開椅子坐下,回頭對我招手:“過來吧,給你介紹介紹。”
我剛坐下,語文組的林曉晴率先開口,語氣帶點調皮:“林老師,今天感覺如何?”
“還行。”我挑了點清淡的菜,拿起筷子,“就是上午沒什麼事幹。”
“那你等正式開學就知道了。”趙可然一邊咬著餃子,一邊模糊不清地說,“忙到飛起。”
“別嚇他。”蘇婉秋輕笑,“新人嘛,慢慢適應。”
她的聲音溫和,和林曉晴的活潑對比鮮明。兩人雖然都是語文組的年輕老師,但氣質卻截然不同,一個外放,一個內斂。
坐在她們對面的是政治組的兩位老師。徐文濤,三十出頭,穿著簡單的襯衫,袖口隨意挽起,眼神懶懶散散,但卻是這桌人裡最有存在感的一個。
他笑了笑,看著我:“新來的美術老師?”
“嗯。”
“以前做什麼的?”
“設計師。”
徐文濤“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再追問,轉而看向旁邊的女孩:“夏凝,你說是不是挺有意思?”
被點名的夏凝愣了一下,抬頭看著我,眨了眨眼。她看上去比其他老師更年輕,臉上還帶著一絲學生氣,眼神裡透著點懵懂,像是還沒完全適應職場的節奏。
“嗯……挺厲害的。”她認真地點點頭,聲音軟軟的。
“哪有。”我笑笑,“比起會教書的老師們,我還差得遠。”
“哎,話別說太早。”徐文濤慢條斯理地夾起一塊菜,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在硯石,能活下去的才算是合格老師。”
我聽出他這句話的意思,抬眼看了他一眼,沒接話。
“不過你放心。”林曉晴拍拍我的肩,“咱們這一桌的人,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我笑了笑,“你們平時都這麼一起吃飯?”
“對啊。”趙可然嚼著餃子,隨意地說,“硯石的年輕老師就這麼點兒,時間久了自然就混熟了。”
“而且,”徐文濤懶洋洋地接話,“在這裡,找到自己人很重要。”
我端著筷子的手停了一下,抬眼看著他。
他的笑容還是那樣,帶著點意味深長,像是在等我自己去琢磨這句話的意思。
“怎麼,聽起來好像這裡水很深?”我隨口接了一句,語氣輕鬆。
“你慢慢就知道了。”徐文濤隨意地笑了一下,轉而看向李然,“你那弓呢?”
“怎麼,你也想玩?”李然挑眉。
“別在學校裡亂來。”蘇婉秋無奈地說,“被校長看到,小心被罰。”
“校長管得了我?”李然撇嘴。
夏凝驚訝地看著李然,眼裡滿是好奇:“你真的帶弓來學校了?”
“帶了。”李然笑得一臉得意,“等過幾天你們都到崗了,來試試?”
“什麼奇怪的邀請……”趙可然嫌棄地嘀咕了一句。
我聽著他們的對話,沒插嘴,目光在他們幾人身上掃了一圈。
有些人看起來熱情直率,有些人不動聲色,但這張飯桌的氛圍很微妙。就像一場無形的社交遊戲,每個人都各自站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維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平衡。
吃著吃著,我的目光不經意地掃過食堂的另一邊。
靠近窗戶的位置,秦舒甯和杜淑清正安靜地坐在那裡用餐。
這兩人同桌吃飯,怎麼看都不像是在隨便閒聊,更像是一場不需要多言的高層對話。
憑我的職業直覺,得過去打個招呼。
雖然我還沒正式入職,但在設計行業混久了,早就知道,有些場合必須得去露個臉,哪怕不擅長寒暄,也得走個過場。
“我去那邊打個招呼。”我低聲跟李然說了一句,端起餐盤站起來。
他瞥了我一眼,嘴角帶著點似笑非笑的意味,但沒說什麼,只是繼續埋頭吃飯。
我端著餐盤走過去,站在桌旁,清了清嗓子。
“校長,秦老師。”
兩人抬頭看了我一眼。
秦舒寧點了點頭,算是回應,而杜淑清只是停下筷子,看了我一眼,目光平靜,帶著她一貫的難以揣測的神色。
我本來想找個自然的開場白,結果腦子一時卡殼,憋了半天才擠出一句:“呃……吃飯呢?”
……這句廢話說完,我自己都想翻白眼。
校長當然在吃飯,不然在這兒幹嘛?看風景?
“嗯。”杜淑清點點頭,語氣不急不緩,“林老師,坐吧。”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她會這麼直接,趕忙拉開椅子坐下。
氣氛安靜了一秒。
為了不讓尷尬蔓延,我決定主動找個話題:“呃……第一天來學校,感覺還不錯。”
杜淑清微微點頭,神色依舊不帶任何情緒起伏,“適應得怎麼樣?”
“還行,就是有點……陌生。”
她沒有立刻接話,只是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判斷我這句話的真實性。
片刻後,她淡淡地說道:“硯石高中不是什麼頂尖學校,但我希望你能在這裡找到自己的位置,同時,也希望你能給學校帶來一些成績。”
果然,話題還是落到了“成績”上。
我心裡了然,笑了一下:“我會盡力。”
“盡力?”她挑眉,目光帶著一絲淡淡的審視。
“嗯……盡力做到最好。”我立刻補充了一句,調整了一下語氣,“畢竟,我還需要一段時間適應。”
杜淑清這才點了點頭,像是認可了我的回答,低頭繼續吃飯,算是結束了這場小小的對話。
用完飯,我和秦舒寧一前一後走出食堂。
剛到門口,一道身影攔住了我們——不,準確地說,是攔住了杜淑清。
是徐文濤。
他站在門口,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既不顯得諂媚,也不顯得咄咄逼人,而是剛好保持著熟稔與尊重的微妙平衡。
“杜校,吃完飯了?”
杜淑清腳步微微一頓,目光落在他身上,語氣平淡:“徐老師,有事?”
“也沒什麼大事,就是前幾天提到的那個項目,想再和您確認一下。”
徐文濤依舊笑著,語氣輕鬆自然,看起來就像是個隨口搭話的普通寒暄,但他眼裡的光卻沒有任何隨意的意味。
我在旁邊看著這場“偶遇”,隱隱覺得這不像是普通的請示,而是某種試探。
就在我試圖捕捉這場交談的細節時,李然在旁邊拍了拍我的肩,給了我一個“你懂的”眼神。
“走了走了。”他低聲說著,拉著我往外走。
我回頭看了一眼,杜淑清仍然站在原地,徐文濤保持著他的笑意,語速不快不慢,像是在鋪陳著某個重要的話題。
我挪著被李然硬拖走的腿,心裡還在想著徐文濤的表情,這就是我以後的宿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