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往事與未來
留下來的他,在她離去後沒多久便放棄了藝術家的身份,走向了一開始既定的路途——他成了一個商人。他再也沒有需要沈澱的靈感,不需要一個安穩的環境,碧綠色的山間,天藍色的河水,已經逐漸成了他的往事。我也搬進了他那個家,只不過家中的畫作除去一幅沒有實物的畫,其餘無論雕塑、書法都已經被他收了起來,甚至有部分已不見蹤跡。
生活就是這樣,你一但選擇了一條路,無趣與痛苦甚至是寂寞,這些東西從未離開,只是有東西去填補,以及別人離去又順道把那個洞口給掀開罷了,但其實本質是一個破裂的東西,就好比我們在阿姨離開後,陷入了一種痛苦與寂寞中,但後來他發覺這種寂寞並不恐怖,他是空洞的,但不吃人。
但藝術家心性的人,對待他所在乎的事物有自己的衡量標準,過去與未來在他的眼中乃至心中是具象的呈現,我就像一個旁觀者,時常有人嫉羨具有某方面領域的天才者,並暗暗咬牙要以努力超越,然而我卻某一個暴雪夜看見了獨坐在畫布前遲遲下不去手的紀頌言,那時候的他,像是被抽去了人人都想要的「仙骨」的一個平凡人,坐在畫布前的眼神空洞漠然,那是阿姨過世後的一個星期,大概是阿姨過世後,我時常半夜起床便會看見他坐在畫布前一動也不動,似是夢遊,卻又不像,那一瞬間起,紀頌言於我就已經不在僅僅是朋友抑或阿姨的朋友,如此表淺的關係,我曾經深刻看過他的喜怒哀樂,在那剎那,於我而言,他已是我的親人。
紀頌言也從平時「風流不羈」到沈默寡言,阿姨好似成為他性格中的轉折點。大概又過三年,有一天早晨,我放假在家裡,那天屋外狂風驟雨。紀頌言的母親到家裡,高貴冷豔的婦人,氣質強勢,她的目光冷冷掃過屋內的每一處,似乎想把不屬於這裡的東西與人全部趕走,目光在逡巡幾處後停在了恰好從廁所剛出來的我,隨即笑了笑「你還是跟以前一樣,喜歡養一些無用的東西。」他說的平鋪直述,毫無波瀾,甚至毫無惡意,然而他又突然說道「之前的那個女生離開了?」紀頌言只是淡淡的看著她,兩人之間似是有道牆,輕輕的隔開彼此,氣氛凝固,屋外驟雨頓時電打雷鳴,母子見面卻無話可說,待一秒彷彿都是一種折磨。她卻在這時動了起來,走向了玄關,我卻好像聽到了輕微的一聲嘆息。
有一日,我上完課回家,老遠就看見紀母站在紅色名車前抽菸。我想了想便走了過去,夏日午後外面除了太陽什麼都沒有,我想回家裡去,不想在外面逗留。而她在看見我時便摘下了墨鏡,淡淡的打量了我幾眼,便說「你跟那個女生長得蠻像的,你們有血緣?」我應了聲,她又自顧自的說「你是不是以為我是要來給你下馬威的?」隨即笑了笑,說完又自己哼了聲說「我才沒那麼無聊,對於他的事情,我有興趣知道,卻未必想管,我的人生就已足夠令我頭痛了。」語畢,她又說了句「不過我還挺喜歡你的,合眼緣,沒什麼令人不舒服的氣息。上車吧,我有事情想跟你談談。」上車後,他隨即說「我是他的母親,這個你應該看得出來,我跟他的關係不好也不壞,他本身就是這個性格不愛人管,從小就喜歡藝術,他爸談不上對他的喜好不滿,卻也絕對不喜歡。在我們這個圈子里,喜歡藝術很正常,家中當然也能支持,最怕的是把藝術當成本業,他倒是還好,還有個兄弟姊妹,不然以那老頭的性格肯定會揍他。我和他爸與他的關係其實不是特別熟絡,我們大多時候很疏離,但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出來他喜歡藝術,我想著反正也沒有什麼特別需要他去做的,他想當個閒散公子哥,他哥也能替他撐著,但是一個一心熱愛藝術,卻突然轉行,既沒有經濟壓力,更沒有什麼因素,我就有些擔心了,這也是我來的目的。」她是提問的人,但他問的問題,我卻隱隱覺得他是知道答案的,只是一個沒有理由的單獨答案,他不滿意,他想要詳細一點。「我的阿姨過世了。」我記得我是這樣回答他的。「我明白了,對了幫我告訴他,想搞藝術或者商業就去搞,別三心二意的了。」語畢,他又突然回頭向我說「小姑娘,我挺喜歡你的。」之後,我們又見面了幾次,我在第一次與她見面時,紀頌言就已經知道,她沒有阻止。又有一次,紀母跟我說「看見你,就感覺看見自己十幾歲時的模樣,真是青澀,除去性格與我十幾歲時不同,性格不同,做的選擇也就不一樣了。」她頓了下,彷彿突然切中了什麼不可說的話題,卻又笑了起來說「我十幾歲的時候,很羨慕別人花錢都可以大手大腳的,就立志以後要努力賺錢存錢,可是突然有一天我發現太慢了,我發現其實美貌也是被標好價碼的東西。」他頓了下,看向窗外,我順著方向看了看,沒看見什麼東西,除了遠方隱隱約約的山影。
「於是我用的美貌,換來一生的榮華富貴,我不知道我快不快樂,但我知道,我當初選擇了的那條路,我仍舊一無反顧地走在上面,不論得失。我挺喜歡她的,他身上有一股衝動,不問得失的衝動,但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他時,就有一股預感,這樣的人不會活得太久,想得太多,看得太透,是聰明人的致命傷。」他將目光放在我的身上,我知道我的預感對了,她打從一開始就不僅是對紀頌言的人際交往有所疑慮而已,更多的是對「她」,她對於阿姨的故事又或者說是阿姨這個人有興趣,無關乎情愛,就向她在我面前講的那番話,我想這些話她原先從未想過讓她見光,那本該是爛在肚子里的話,是肺腑之言。她卻選擇說了出口,她看著遠方的目光很溫柔,就像是在看一個明知會受傷,卻還是要為自己拼搏的小動物。而她無法將這樣的目光放在自己身上,不是因為不願意,而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這個資格。
「所以即便我在他的眼睛裡,看到她對於紀頌言的疼惜與其他深刻的情感,我也始終閉口不言,人都是自私的,我不希望我的兒子,被困在一個即將要飛走得人身上,她應該也知道這點,所以才把自己的感情藏了起來。做到這個地步,他真的是個非常心狠的人,但他有多心狠,大概也就有多在乎他。我自認不是一個看得懂情感的人,我也從來不追求這個東西,對比她我實在是非常的冷漠,但我也有我追求的東西,我不後悔。我從不是一個會掃孩子興趣的母親,雖然紀頌言未必這麼認為就是了。」人都是自私的,她就著一個出口,說了一番話,未必也僅僅只是憐惜阿姨,也是因為憐惜自己的兒子,以及曾經的自己。她在阿姨身上看到了相似點,以及完全不同的交叉口與選擇,他想知道這段故事的過程與結局,既是好奇,也是擔憂與確認。
紀頌言沒有阻止他的母親,未必是因為無力,又或者不想管,而是知道他的媽媽不是一個會對我出手的人,因為他與阿姨曾經十分相似,透著她看著自己未曾面臨的處境與選擇,她未必是隔岸觀火,她或許比誰都希望走在這條路上的「她」毫無遺憾且充實。這樣從前曾經站在相同交叉口的她們在不同維度的時間裡,或許真的能有實現的機會,她也能夠再相信一次,這世界上真的能有理想存在,那將不再是理想主義者的哀歌。而我卻說了個不真不假的謊,替她圓滿心願「恩,她實現了。」她對著我笑了笑,我彷彿從他的神態裡看見某一年阿姨替我拍照時,輕輕揚起的嘴角,不是嘲笑,只是一種內心得到平靜後的歡愉,即便他知道相片不能代表什麼,他還是選擇留了這張相片。
我與紀母在五月時有再見一次面,而之後我們徹底歸回陌生,他最後跟我講的話,我記得很久,她看著我說「你很誠實。」但其實我騙了紀頌言一次。因為阿姨過世後,我回去那棟公寓,睡了一晚,那一天晚上我卻醒著,阿姨留了封信在抽屜,或許也不是信,應該說是日記的一頁紙,她說【……有時候人真的挺爛的,我唾棄的金錢、錢財,我卻依舊有沈浸在裡面的時候,我想說推諉之詞,想說是因為待在這個燈紅酒綠的金錢窟裡迷失了眼,卻突然想起我其實什麼都知道我沒有那麼無辜,我是自願走進去的,我是一個太爛太爛的人。我也沒有那麼愛自己,我有多愛自己就有多恨自己,我恨自己毫無理由,我對自己有太重太重的報復欲,所有人都說我冷漠無情對人毫不留情,但我心裡清楚我對於他人的摧毀不及對於自己的萬分之一,無論我用多少東西將自己堆砌起來,行走在高牆裡的我,依舊是不歡喜的,那種不是一種內耗,只是一種看的透徹之後的冷冽,人間對於我而言是我拿來報復自己的工具,我要自己在裡面痛苦著悲哀著,我要自己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由生機蓬勃到油盡燈枯,我都要自己眼睜睜的看著。如果蠻不在乎什麼都不愛,這樣的人知道了生死也便無須在乎,卻也不會再待在這個人間,人間於他而言是一個虛無荒蕪的東西,我沒有看透人生的靈性,活不下來,我想我是會去死的。我愛著我的痛苦,卻也為它所困……】他在生命的最後,卻放棄了賴以為生的尊嚴,我卻為了守護一個已死之人的尊嚴欺騙了活著的人,其實我們並沒有什麼不同,自私的內裡其實十分相似,我說「我為了守護」,但連我都覺得虛偽,可偏偏我存在於這個地方,自私本身就已經牢刻進靈魂中。
站在旁觀看著自己,我很痛苦。紀頌言揣著明白裝糊塗,他避諱的話題,至此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疤痕,明顯卻糊塗。對於紀頌言的故事,我是旁觀者,或許沒能旁觀到最後,卻也反覆看見了人性的脆弱。
每一個走在對立面與荒謬之中的人,他有多勇敢,就有多痛苦,他的痛苦從來不是他人的不理解,而是他看見世間永遠站在一個最遙遠的高度,然而他看見他的未來沒有真理,什麼都沒有,他要試著活下去,證明他的選擇,即便眼前一片荒蕪漆黑,他已經挨餓受凍了整整幾年,他還是得活下去,他的精神早就已經再無止盡的流逝裡面殆盡,唯有一副被贈與的身體還在運作,在那一剎那他的毀滅更甚從前任何時刻。
他的存在早已成為他死去的理由。我成為這一切的見證者,阿姨是自私的,紀頌言也是,他知道閉口不談意味忌諱,意味著這個人對於他而言,一直存在死亡的那剎那,但他選擇了,其實本質上我們三人是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