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深深地體會一件事,就是:人生最沉重的,往往不是說出口的話,而是沒有說出口的那一句。那感覺讓我想到1993年的【長日將盡】,當艾瑪湯普遜飾演的管家肯頓小姐要離職時,安東尼霍普金斯飾演的總管史蒂文斯對她說了句:「If you really must go, Miss Kenton... then go.」當肯頓小姐搭車離去時,他站在窗邊看著,只有沉默地看著肯頓小姐離去…這句話看似尊重,卻狠狠地傷了兩個人的心。
導演詹姆斯艾佛利James Ivory,在1992年改編E·M·福斯特小說【此情可問天Howards End】,獲得超高評價後,留下安東尼霍普金斯和艾瑪湯普遜,繼續拍攝這部改編自英國作家石黑一雄,在1989年拿下英國布克獎的同名小說【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同樣也是獲得滿堂彩。

「長日將盡」背景是在1930年代到1950年代的英格蘭莊園,主角史蒂文斯在達林頓莊園出任管家,一絲不苟地為他的主人服務,遵從服從與秩序,對上司絕對忠誠,對情緒極度壓抑;他與舉目無親的女管家肯頓小姐似乎有著曖昧的情愫,但始終未能跨越那道情感的牆。電影故事從1950年代展開,年邁的史蒂文斯在莊園被美國人接手後,決心啟程拜訪離職多年的肯頓小姐,途中回望過往,一幕幕記憶與錯過相互交疊—那些原本可以說出口的話,究竟為何沒能說出口?!
將情感藏在節制的美學下,【長日將盡】將故事放在二次大戰前後,石黑一雄的原著充滿著對於英國階級制度的觀察,時而反諷,時而批判,用身為管家的史蒂文斯第一人稱,作為旁觀者,看著英格蘭貴族文化的窒礙難行,以及偏見帶來的歷史傷害;小說充滿著自我欺瞞的諷刺,到了詹姆斯艾佛利的電影改編,淡化原著裡的政治描寫,將小說裡「不可靠的敘述者」的內心獨白,轉化成莊園空間裡的沉默語言,電影大量使用走廊、窗框、門縫這些「邊界」,來隱喻社會禮制、教條,化作人與人之間無法跨越的距離,框限了真情實意,和心中想說的話。

安東尼霍普金斯與艾瑪湯普遜在【長日將盡】貢獻了幾乎是表演教科書的範本,示範了什麼叫不演而演的高超演技!史蒂文斯面無表情佐以平穩語氣,在每次靜止的瞬間,都能讓感覺到一場角色內在的風暴。相較於不動的男主角,女主角艾瑪湯普遜的表演,則是顯性的襯托史蒂文斯的情緒波動,「你難道不覺得孤單嗎?」試著拉近距離的同時,仍要保有自己的尊嚴,一次次的被拒後的微笑,或是低頭、轉身,都是失望的無聲心碎的具象表示。
錯過一時,就錯過一輩子,【長日將盡】用空白說出告白,兩人在二十餘年的時光中,幾番來去,都未能表達自己「真正的」心意,這部關於階級、責任與歷史錯置的電影,展現20世紀初期,英國保守文化的冷峻樣貌。當電影最末,史蒂文斯前往見肯頓小姐,並希望她能再回莊園,雖然此時的肯頓小姐已經離婚,但她仍舊以女兒懷孕為由,拒絕了史蒂文斯的要求。在雨中,送別肯頓小姐,坐在車裡的史蒂文斯,回望卻未回頭的凝視,在雨刷擺動下,多年來壓抑的情感,悵然若失...。

在現在這個充滿快速表達的社群媒體年代,人們常常被要求須要做到即時表達,用過度的情緒來表現情感,在這過程中,誇飾的表情和語言,讓安靜與節制成了不被認同的行為。只是在面對那些高速且碎片的訊息時,那些沒說出口的,是否才是真正想說的?年紀越大,越覺得自己活得像是【長日將盡】的史蒂文斯,一生奉獻給莊園、給制度、給「完美的服務」,卻在年老之際,才意識到長久以來忽視的,是作為一個「人」的主體,在職場、家庭、社會的人際關係網,表面的循規蹈矩,時則都在壓抑真我,某天回望,才發生自己的人生只剩一片空白,曾經的沉默都是辜負肯頓小姐的傷害。
在2025年,回看【長日將盡】,不禁讓人思考:「你相信的價值,會不會其實是你情感逃避的外衣?」,許多人嘴裡說著「沒事」、「還好」、「OK啦」,這些句子真的來自內心,還是習慣了扮演不讓人擔心的某種「人設」的假象?!如果有一天,像史蒂文斯一樣坐在車裡,回憶過往時,會不會如同電影般,讓人悔恨的不是做錯什麼,而是從來沒為自己活過一次?!再看一次【長日將盡】,或許我也在學習找到那個去接納錯過的、未完成的、內心仍在等待著傾聽,乃至於述說的自己。
在人生走到了長日將盡的時分,沒說出口的那句話,果真是最沉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