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三人的關係逐漸步入正軌後,我們仍不免要面對外界投射來的異樣目光。
一開始是街頭的側目。
有時我們三個會一同出門——應該說,是他們以一具身體和我同行,卻因小武與阿承的性格迥異,在同一天裡他可能表現出兩種完全不同的行為模式。
比如小武在便利商店看到限定布丁會興奮地跳腳,邊轉圈邊唱奇怪的布丁之歌,讓旁人露出疑惑又警惕的神情;而幾小時後換成阿承出來,則是一副端正冷靜的樣子,對著收銀員禮貌點頭,並為剛才的吵鬧行為略帶歉意地一笑。
這樣的切換,一般人看不出內情,便難免以為我們和一般情侶不同——不,只怕連一般情侶都不會如此古怪。
也有更難熬的時候。
我們曾經碰到熟人,看見阿承對我摟肩、下一秒又變成小武對我撒嬌,便在背後開始流言蜚語,說我是不是「跟雙胞胎兄弟交往」、是不是在搞什麼多角關係。
面對這些閒言閒語,阿承選擇沉默,小武則常常氣得在體內咆哮,卻無處發洩。
我則一次次在心裡問自己:我們這樣的關係,真的可以被這世界所接受嗎?
直到有一天,我們在一場心理健康相關的研討會上,遇見了另一位類似他們的人。
對方是一名大學生,自稱「R」,看起來是個害羞的年輕人,但當我們深入聊起來,他突然用另一種聲音跟我說話,語氣尖銳而充滿敵意。
那是R體內另一位人格。
R的情況比我們複雜許多,他說他的主控人格在慢慢消失,另一個人格正在逐漸佔據這具身體的主導權。那種「此消彼長」的感覺,像是在一場內心戰爭中逐步失守疆土。
也有另一位,在網路上認識的男性,告訴我們他從未承認體內還有「那個人」的存在,並嘗試用大量藥物、宗教儀式與催眠法「驅魔」,只為了讓另一個自己從此消失。
但那終究不是什麼靈體附身,而是「自己的一部份」,即使被壓制、被否定,也不會真的消失,只會反噬。
我們聽完這些故事後,彼此都沉默了好久。
「其實我們是幸運的吧。」阿承說。
「我們能聽見彼此,也願意給對方空間,還有你,願意接納我們。」小武說。
我沒說話,只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但我們也明白,在社會的眼光下,「幸運」並不代表「正當」。
有次看新聞,一個分裂人格者涉嫌殺人,案發後他對警方說:「不是我,是另外一個我幹的。」
社會的輿論炸鍋了。
有人譴責他假藉精神疾病之名逃避責任,也有人說:「如果真的是精神病,那就關精神病院一輩子!」
甚至還有評論者說:「有這種病的人應該一出生就被隔離,太危險了。」
我看著那些評論,忍不住握緊拳頭。
不是每個有多重人格的人都是潛在罪犯。
不是每個與他們相處的人,都不清楚風險。
我們,是努力活著的個體,是願意彼此照顧與扶持的伴侶。
我不禁想問:
如果社會能為身體上的病痛給予憐憫,那麼對於這些靈魂裡交錯的困境,為什麼只剩下猜疑與恐懼?
又有誰願意,天生就是這樣?
那一夜,我們三人(或說一身體二靈魂加我),在陽台上靜靜坐了很久。
夜風拂過,小武靠在我肩上,說他以後要寫一本布丁食譜。
阿承則低聲說:「或許我們沒辦法改變世界,但我們能守住我們的這個小世界。」
我想,是的。
我們不能控制別人怎麼看我們,但可以決定自己怎麼活。
我們的關係,也許永遠無法獲得主流世界的理解。
但理解,從來不是我們愛的前提。
我們的世界,只要能彼此緊握,就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