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天總是穿著一件洗到泛白的藍襯衫。他走路不快不慢,彷彿時間是可以還的債,而不是賺的利。他是城市裡的一個軟體工程師,月薪七萬,租屋一間在捷運文湖線末端。
涼月在咖啡館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看她正在看的書,《現代資本主義的迷思》。那是一本他早就看過的書,但他還是翻著。因為她在翻,他就翻。
「你也對這本書有興趣?」她問。他點頭。然後笑了笑。沒說太多話。
涼月是那種不需要太多理由就能活得好看的人。她出生在信義區的老公寓,父親是地產代書,母親教書。她想創業,但沒有非得要賺錢。
他們開始見面、喝咖啡、討論 App 的 UI 設計、資料的匿名化加密模型、以及台灣人如何在不願意花錢的同時還期待免費的奇蹟。
她問他:「你會覺得我太天真嗎?」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把杯子轉了半圈。 「不會。」他說,「天真的人比較容易相信可以一起承擔風險。」
她出資,他寫程式。App 名字叫做《起點》。涼月說:「我們應該讓每個孩子都能從同樣的起點出發。」
但她的投資只撐到第三個月。家裡叫她收手。這世界沒有免費的起點,他們說。
那天晚上,涼月哭了,縱天沒有安慰她。他看著螢幕上的程式碼閃動,像深夜裡數不完的帳單。
之後,他去找了一家風投。對方叫高遠,是縱天研究所的學長,畢業就去了矽谷,回台創業,投資,收購,像一場慢慢來的饕餮盛宴。
高遠說:「你這東西挺不錯的。缺的是故事,還有資金架構。」
「那你要多少股份?」
「85%。」
「我只留15%?」
「是啊,但至少你還有一成五的夢。」
縱天沒有馬上答應。他回到家,看到涼月寄來的一封信──她已經飛去柏林念社會學碩士了。信最後一句話是:
「我知道你可以把它做出來,但我也知道,它可能不再是我們的了。」
縱天按下「回信」,打了一句話:
「那我就假裝,夢想還是我們的。」
然後他刪掉那句話,關上電腦。
他簽了合約。《起點》成了市場上的熱議新星,被政府列為「社會創新 App 模範」。沒人知道,它只剩下那原來夢想的 15%。
那天,縱天獨自一人站在演講台上。台下坐著的是高遠、其他創投代表、還有一群正在自拍的記者。
他看著麥克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有人說他是英雄。有人說他是機會主義者。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只是那個沒有本錢的人,被迫學會如何在風險裡撐出一點點空氣的人。
他記得涼月說過的話:
「資本就是一種溫度。沒有的人,都凍著。」
舞台燈光灑下來,像日光燈下的手術刀,不暖,只亮。
— 涼月視角
柏林的冬天來得早。涼月在宿舍房間的窗台上放了一盆小小的玫瑰,那是從市集上買的,德國老太太說這花適合「思念不會再回來的事」。
她不問花語,只是覺得玫瑰太紅,跟她近來的生活不相襯。
學校的課很難。她不再像過去那樣自信滿滿地發言,而是經常筆記、翻字典、喝苦得發酸的咖啡。她曾經以為改變世界是一場浪漫的冒險,直到她在講台上看到一張簡報——
《起點》:亞洲市場社會創新典範,由 CapitalEdge Fund 投資孵化。
沒有她的名字,沒有縱天的臉。只有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在說著:「我們關注教育平權,但必須有永續的商業模型。」
涼月盯著那頁簡報的投影片,久久沒有翻過去。
那天晚上,她給縱天寄了一封 email。內容只有一句話:
「你是用什麼把夢想換來的?」
他沒有回。或者說,他回了,只是回的是一段影片——他在接受媒體訪問。
他說得不多,還是那樣簡短、克制。
「我們相信科技能改變起點,但也要現實地知道——誰能承擔風險,誰就能定義什麼是改變。」
他說完,沒有笑,像一塊被風打磨的石頭。
涼月關上筆電,走到窗邊,窗外是灰色的城市,樓宇像靜止的時間。
那天夜裡,她夢見過去在台北的日子。縱天和她在咖啡店,討論 UI 排版。她說:「這個圓角太銳利了,像資本主義的邊界。」
他笑了。那個笑她記得得很清楚,那不是訪談裡的笑。那是還沒輸掉的人的笑。
—
春天來的時候,柏林開始有了陽光。涼月寫了一封信寄給自己,信封上寫:
To the person who still believes in starting again.
信裡寫:
「我們錯了。
不是我們錯在相信夢想, 而是我們太快把夢想拿去抵押。」
她沒有再聯絡縱天。
她不恨他。只是明白了,在沒有風險承擔能力的世界裡,有時連愛一個人也會變成一種奢侈。
《承擔風險的人》(終章)
多年後重逢,老猿掛印回首望
那年秋天,台北下著微雨。捷運站外有個老先生在賣雨傘,說話帶著一點客氣的疲倦。涼月下班回來,撐著一把透明傘,走過仁愛圓環,像當年還未創業時一樣。
她從柏林回來五年,沒再談什麼夢想。現在任職於一間國際非營利組織,寫些報告,做些評估,偶爾飛歐洲。她說話比以前慢了,也少了批判的語氣。不是因為妥協,而是知道了:
真正改變世界的,不是說話聲大的人,而是有錢撐久的人。
這天晚上,她受邀參加一場教育科技論壇。主題是「數位平權與基層教育創新」。她原本沒注意講者名單,只是為了工作走一趟。
直到主持人念出那個名字——
「我們歡迎《起點計畫》創始人之一,縱天先生。」
全場鼓掌。燈光下,一個鬍子斑白、身穿素灰西裝的男人走上台。
他走路緩慢,神色安靜。臉上多了皺紋,也多了些歲月的羞澀。他不是那種被時間擊敗的人,他只是讓時間流過的人。
他沒有帶簡報。只講了幾句話:
「我年輕時想改變世界。
後來我知道,世界更擅長改變我們。 但如果你問我現在還信不信起點公平…… 我只能說,我願意再從起點走一次。哪怕沒有終點也沒關係。」
涼月坐在後排,沒出聲。她看著他,像看著一本舊筆記本──封面早已脫落,但裡頭的字,她還記得。
結束後,所有人都走了。她還坐在座位上。
他收拾完講稿,轉身準備離場。然後,他看見她。
他沒有驚訝,也沒有遲疑,只是像多年沒喝過糖的老人,忽然嚐到了過去一滴蜂蜜那樣——靜靜的甜。
「涼月。」他說。聲音還是那麼輕。
她笑了。笑裡沒有眼淚,只有像老猿掛印歸林時的那種釋懷與回望。
她說:「你變了,縱天。」
他說:「我老了。」
她走近他,一起走到場館外。那晚的台北沒有雨,只有溫柔的晚風。
路邊有孩子在踢球。他們停下來,看了一眼。
她問他:「如果可以重來,你還會做那個 App 嗎?」
他想了一下。
「我不知道。也許我會做一個能讓人不需要夢想就能過好日子的 App。」
她沒說話。他們走進夜色裡,像兩條曾經交會過又分開的河,沒有盡頭,也不需要交代流向。
結語
夢想不是犯的錯,夢想只是種不值錢的抵押品。
而有些重逢, 不是為了繼續, 而是為了彼此確認—— 我們曾一起走過那段不能回頭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