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文化部提出「重建臺灣藝術史」政策。表面上,這似乎是一項針對臺灣藝術史長期傾向單一化、殖民視角敘事的修正工程,試圖回應歷史的缺漏與壓抑。然而,當我們進一步追問:「為何重建?為誰重建?重建的定義是什麼?」這些根本問題時,便不難察覺,這場『重建』行動或許早已陷入既有藝術史敘事的再製與馴化之中。
事實上,藝術史從未真正「缺席」;缺席的,是那些被壓抑、邊緣化的聲音。始終存在的,是一套由國家體制、學術機構與展演場域主導的主流敘事體系,它排除了不符合權力邏輯的歷史經驗與文化實踐。我們或許更該追問的,不是「是否重建」,而是:這樣的「重建」是否真正鬆動了知識體系中的權力結構?還是僅僅換了一套話語形貌,完成一場象徵性的再分配?
「重建」在政策語境中,往往帶有補正、修復與進步的積極意涵,彷彿意圖糾正歷史中的缺漏與錯置。然而,藝術史作為一種高度政治化的知識建構過程,「重建」一詞本身便充滿了歧義與多重指涉。從知識生產的角度出發,我們可將「重建」實踐大致區分為以下三種類型:一、「重建」的幾種實踐路徑:
● 復原式重建:
這是最常見且最無害的重建形式。它透過將被邊緣化、遺失的歷史材料納入權威敘事體系,營造出歷史「完整性」的假象。其實踐形式包括地方史補正、資料庫建置與藝術家回顧展等,表面上擴大了歷史的包容性,實則維持了既有知識框架的線性邏輯與中心話語。此類重建往往未觸及排除機制本身,而僅象徵性地「補洞」,使體制得以持續運作,卻未被真正質疑。
●批判式重建:
批判式重建試圖鬆動藝術史的結構性基礎。它不僅關注被排除的內容,更深刻質疑「排除」的運作機制。透過重構分類原則、改寫時間軸,以及挑戰既有審美典範,它揭示藝術史中的權力結構,並接近去殖民的歷史觀與知識實踐。然而,當其批判性被體制化地包容時,亦可能淪為另一種可被消費的「多元姿態」。
●再組裝式重建:
再組裝式重建拒絕回歸所謂「正確版本」的歷史敘事,主張歷史應呈現多重性、非線性與斷裂特質。這種重建策略引入地方知識、跨領域視角與非同步的時間觀,打破西方現代性所塑造的單一路徑敘事。它不追求填補歷史空白,而是有意製造語意斷層與敘事雜音,透過藝術實踐、行動研究與另類策展,實質挑戰既有知識秩序與敘事語法。
二、「重建」的侷限與話語陷阱:
就目前臺灣的情況而言,「重建臺灣藝術史」這項政策雖在語言上試圖介於復原與批判之間,但實際具體展開的學術研究與展覽實踐,多數仍停留在補遺式重建的層次——將被遺忘的個體與事件納回主流歷史中,卻少有觸及敘事邏輯與知識結構的深層翻轉。真正採取批判視角,甚至實踐再組裝策略的案例仍然稀少,且多位於體制邊緣,欠缺制度支撐與資源挹注。然而,在看似進步的語言背後,我們更需警覺『重建』可能潛藏的幾種知識陷阱:
- 表面中立,實為再殖民:
主流敘事在「補正歷史」之名下,並未真正挑戰知識體系的結構性偏差,反而以包容或共融姿態將邊緣文化納編入主流,致使其批判性逐步被稀釋、馴化。 - 權力未被鬆動:
當重建工程仍由國家機器與學術菁英所主導,其所謂改革多半停留於象徵性修辭,未能鬆動知識權威,也未真正促成知識權力的再分配。 - 重建被視為終點而非起點:
若重建僅作為政策KPI或成果工程,它便失去了應有的批判性與開放性。真正的重建,應是一場長期的公共辯論與知識鬥爭,而非一次性的歷史補綴。
三、被沉默者,是否真正被聽見?
在殖民歷史、政權更迭、文化治理與資本流動交織的脈絡中,臺灣的藝術史從不單一。原住民、女性藝術家、工藝與地方實踐者、移民創作者等多元主體,長期被邊緣化、抹去,或僅被納入為「特例」以強化主體敘事的包容性假象。若重建未觸及分類邏輯與敘事原則,即使納編邊緣主體,也難讓其真正發聲,藝術史亦難以真正多元。
四、誰擁有說故事的權力?
藝術史的書寫從來不是單純的記錄,而是一場不斷發生的選擇、排除與命名過程。當我們討論「重建臺灣藝術史」,更應直面核心問題:
- 歷史從哪裡開始?
- 誰有權決定起點與脈絡?
- 誰掌握分類、命名與典藏的權力?
這些問題的答案,不只是塑造藝術史,也形構了我們對「臺灣是誰」、「誰屬於臺灣」的文化認知與視覺政治。
五、美術館與典藏制度的結構性盲點:
以美術館為代表的制度場域,其收藏邏輯與策展機制早已深植特定的價值體系。典藏與展示不僅是文化的保存,更是權力的再生產。若重建僅止於內容補遺,而未撼動其篩選原則與審美架構,那麼它不過是為舊體制換上一套更具包容性的修辭。
真正的重建,是從解構開始!「重建臺灣藝術史」若僅止於補缺、修補與調整排序,卻未重新思考「藝術史」這一概念本身,便無法真正去殖民,甚至可能鞏固新的中心秩序。真正的重建,不在於建立另一套官方敘事,而在於開啟對知識生產方式、敘事規則與文化想像的根本挑戰。它是一場未竟的辯論,也是一場正在發生的去中心化實踐。臺灣藝術史的重建,不該只是修辭的更新,而應是權力機制的鬆動與知識想像的開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