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前來弔唁的人,是媽媽的大姐。

她一邊抹淚,一邊哽咽地說:「你媽啊,身體本來就不好,後面那些年都是撐著過的……她就是不想麻煩你們,不想依靠小孩,所以什麼都自己扛。」
我站在靈堂裡,聽著這些話,卻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我總跟母親的那些親人搭不上話。
在他們眼中,我的母親是堅毅、節儉、不願拖累孩子的典範母親。
而我,站在他們面前,卻只是一臉茫然。
但我心裡忍不住吶喊——
只有她辛苦嗎?
那個被留下的我,就不辛苦嗎?
她是選擇離開的;我是被留下來的。

面對悲傷的大姨,我說不出口自己的委屈。這些年,她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
「妳,能者多勞啊!」
也許,在上一代的邏輯裡,離婚的女人若想重新出發,就得學會犧牲孩子的幸福——
把孩子留給丈夫,自己才能獲得自由。
「還記得你國中那次,我們去海邊玩嗎?好久以前了喔……」她提起了那次,她和姨丈載我和妹妹去見媽媽。

我怎麼會忘?
那是媽媽離開後,我們第一次見到她。
睽違五年。
那天,媽媽終於不是照片,不是記憶,而是真真切切地站在我們面前。
我看著她,心裡激動得快炸開了,卻又不敢靠近。想抱她,卻彆扭得伸不出手。

這不是偶像劇裡淚流滿面的重逢。
我們已經太久沒一起生活,彼此都變得有些陌生。
每一句話都卡卡的,生活細節兜不起來,我感到侷促不安。
還好有妹妹的喋喋不休——
因為智能有障礙,讓她保有最純粹的快樂。
她沒有疑問「為什麼媽媽不要我」,只開心地分享日常。
「姐姐吼~叫我起床都好兇!很壞!」
「我吃太慢,姐姐就罵我!」
「有一次忘記帶書包,姐姐帶我跑回家拿,她跑好快,都不等我!」
我聽著她結巴又興奮的抱怨,有點委屈。
畢竟我覺得,我這些年來已經很努力完成媽媽交代的——「好好照顧妹妹」。
但在妹妹眼中,沒有感激,只有埋怨。
我心裡那份懸空的憋屈,只等媽媽的一句寬慰。
沒想到媽媽竟然笑著說:
「哎呀,姐姐怎麼這樣啦!要對妹妹溫柔一點啊~妹妹還不懂事~要讓著點喔~」
大姨和姨丈也笑著說:「你這姐姐就是太鴨霸啦,要懂得照顧妹妹啦!」
大人一來一往,逗得妹妹咯咯笑,
只有我知道,我的心在哭。

短暫的難堪很快被旅行的快樂沖淡——
我們一起吃鹹酥雞、買燒烤,
吃了一堆以前在爸爸家被禁止的垃圾食物,還去海邊追浪。
那一刻,我們就像一個正常的、親密的母女家庭。

晚上睡覺時,媽媽右手抱我,左手抱著妹妹。
那是我記憶中最幸福,也最脆弱的一個夜晚。
我多希望,那晚的夢永遠不要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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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我們母女一起去享用飯店早餐。
碰巧遇到媽媽的同事,也剛好,聽見她們有點大聲的悄悄話—-
「小孩不是住在妳前夫那嗎?」同事疑惑地發問。
「偶爾帶出來放鬆一下啦,在她爸爸那都沒吃過什麼好東西。」媽媽像是急於分享她的慷慨。
「哎呦,出門玩一趟也花不少錢咧!」
「是啊,兩個多會吃啊!昨天晚上就吃掉一千,飯店兩千多,等等還要去遊樂園。」
「哈哈哈,難怪大家說,離婚後孩子就是拖油瓶。」同事像是發現新名詞一樣,用力強調。
「哈哈~沒錯,我等等就要帶兩個拖油瓶去玩呢!」

我一邊吃早餐,一邊聽著,胃口全沒了。
「拖油瓶」不是咒罵詞,卻像一把玩笑語氣的刀,輕描淡寫地插進我心裡。
那天原本是我們母女久別重逢的溫柔起點,卻因這句話,在我心中種下了對「母愛」的深深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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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堂裡的煙,燻得我眼睛有些刺痛。
就在這時,一隻手輕輕摟住我的肩。

我轉頭,是鄭阿姨——媽媽的表姐,也是村子裡第一個勇敢離婚的女人。
她當年結婚不到十年,就因家暴毅然決然離婚,把孩子留給前夫,獨自闖蕩社會。
那些年她像人間蒸發,村裡有的說她投海自盡,
也有人說她改嫁富人過得風生水起,不再回家認親生子。
但十年後她回到村莊,已是事業有成、穿金戴銀的女強人,
大家羨慕不已,她後來還資助孩子出國留學——
但是,村裡人說,那是拉攏孩子的手段。
孩子是否因此親近她,我不知道。
但我記得很清楚,那年媽媽說要離婚時,鄭阿姨告訴她:
「妳一定要把孩子帶走,放娘家也好。孩子如果沒跟妳一起生活,就算有血緣,以後也不會親了。」
她說話總是那樣溫柔、堅定,像一道光,無懼地走進靈堂這片沉重的黑。
我知道,媽媽不是不懂她的話。
媽媽娘家不缺錢,撫養兩個小孩不是問題。
但媽媽拉不下那張臉——
對娘家而言,離婚已夠丟人了,若還帶兩個「拖油瓶」回去,
就是讓家人承擔她婚姻失敗的證據。也會變成村裡人茶餘飯後的話題。
這是媽媽後來親口對我說的。
她說這是她的「為難」、「不得已」——
但我知道,那只是她的「官方說法」。
因為在我還是小女孩時,偷偷打電話給她,電話那頭總是安慰我:
「你們再辛苦一陣子就好,等媽媽賺錢,或幫你們找個有錢爸爸,我們就能一起生活了!」

長大後,我懂了。
那個年代,要重新翻身真的不容易。
改嫁,或許是最快的路。
也更合理化了,我和妹妹被稱為「拖油瓶」的存在。
從一開始,母愛就不是全然無私的。
她先有了自己的計畫,再說服我們服從她的選擇。
雖然我常常想,如果我們母女三人在一起,或許會很苦,但也可能會很快樂。
但,這一切都不是我能決定的事。
我陷入思緒的漩渦時,鄭阿姨靠近,輕聲說:
「辛苦你了,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這句話簡單,卻讓我鼻頭一酸。
這不是大道理,不是責怪誰沒做什麼、也不是誰該做什麼。

這句話,是我從小到大,在我和媽媽的關係裡,最想聽見的一句。
「辛苦你了,有什麼媽媽能幫忙的嗎?」
我從沒聽她這樣問過我。
也許,這才是我至今無法與她和解的真正原因。

閱讀後記:
鄭阿姨那句話,讓我明白,有些話不是難說,而是從來沒被重視。
媽媽努力活著、努力不拖累別人,但她忘了——
孩子不是她的負債,而是一段關係。
我無法責怪她選擇離開,也無法全然理解她留下的沉默。
但我知道,
比起誰更苦,我更在意的是——
有沒有人,能在我撐著快撐不住的時候,抱一抱我,輕聲說:
「你也辛苦了,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