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殯儀館角落的椅子上,
膝上攤著那份沉重的「相驗屍體證明書」。
紙張薄得透明,卻像壓著我整個童年。
我要不要告訴妹妹?這問題在腦海裡打轉,但我遲遲沒有打開手機。

我突然想起以前的自己。
那時媽媽走了,
我才小學五年級,
卻一夕之間變成家裡唯一的「大人」。

我開始學著煮飯,照顧妹妹的生活。
幫她簽聯絡簿、檢查功課、每天牽著她的手一起上學。
就連我去補課後數學班,也要帶著她一起去,
她坐在後面畫畫、等我下課。
我遇到的每個老師,都會對我說:「你好棒。」
彷彿這一句稱讚可以合理化我現在做的所有行為。
媽媽離家的第一個月,我過得忙碌又慌亂,
當時的我並不覺得有多辛苦,彷彿這一切本來就該是我的責任。
直到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那根本不是一個孩子該承擔的生活。
某種莫名的酸湧了上來——
我竟然忘了心疼那個年紀輕輕、卻咬著牙硬撐的小女孩。

妹妹因為智能受損,對媽媽的離去反應慢了好幾拍。
也許是因為我照顧她太熟練了,
她的生活幾乎沒出什麼岔子,沒人能從表面看出異狀。
大概是在媽媽走後三個月的某晚,我和妹妹躺在床上準備睡覺。
房間裡一片黑,
她忽然低聲說:「我好想媽媽,他怎麼都沒有回來?」
那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進我心裡。

我整個人瞬間潰堤。
那晚我哭得像要把幾年來壓抑的所有委屈全都嘶吼出來。
「我好想媽媽。真的好想。為什麼沒有人聽見?」
「為什麼我得一直當那個什麼都不說的小大人?」
有一陣子,我記得自己總是莫名地疲倦。
不是體力的透支,而是一種心理上的窒息──
像是明明已經撐過了所有的任務,但內心還是看不到任何出口。
隔天下午,我帶著妹妹爬上家裡透天厝的四樓屋頂。
黃昏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照著,灼熱到地磚都滾燙,
但我一點也不覺得熱。
站在邊緣,我低頭望著地面,一心只想知道──這樣的高度,跳下去會不會死?

我不是想安靜地離開。我甚至幻想著要跳得非常「明目張膽」,
讓每一個大人都看到,是他們做錯了多少事,是我這個孩子在一個個地承擔。
我要讓這個世界知道,這不是我該承受的痛苦。
妹妹就在旁邊。她靜靜地陪著我,
一句話也沒說,像是看穿了什麼,又什麼都不懂。
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開口:「我想要尿尿。」
這句話像是某種咒語,
我當下愣住了,整個人從崩潰的邊緣被硬生生拽回到現實──
不是因為被勸住、被感動,
而是因為我「得先處理這個小孩的尿意」。
我內建的照顧本能自動啟動,什麼活不活、死不死的,都只能改天再說。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場景有點荒謬,又有點好笑。
世界快塌了,結果我被一句「我要尿尿」救回來。
說到底,我活下來,不是因為我放棄了死的念頭,而是因為,我還沒辦法放下她。

從那之後,我學會了把情緒藏起來,像是在心裡挖了一口深井,
把所有哭泣、憤怒、委屈,全都丟進去,再狠狠地蓋上井蓋,鎖死。
那不是逃避,是生存技能。
因為我知道──只要我鬆動一點,整個日子就會垮掉。
我無法把別人的需求放下。
無論是妹妹的作息、爸爸的情緒、老師的期望,
還是整個家庭對我這個「長女」的無形期待,我都得一一撿起來。
每當我在心裡衡量自己的感受和他人的需要時,
都像是在經歷一場無聲的天人交戰。結果總是一樣:我選擇不感受。
於是,我決定和自己的情緒一刀兩斷。這樣比較不痛。
我告訴自己:「沒關係,一切都會過去的。有一天,我會離開這裡。」
那句話成了我的咒語,也成了我最孤獨的信仰。
學會情緒切割之後,我彷彿成了一個開外掛的遊戲角色。
短短半年,一個國小三年級的小孩,已經能在放學後,
獨自煮好三菜一湯,等著六點下班的大人回家,一起吃晚餐。

我對於自己的「進展」其實毫無自覺。
也不想有任何感覺。
那時的我只知道:不能停下來。感覺,只會拖累我。
直到某天,我聽見爸爸和情人講電話。
他在電話那頭,用一種略帶驕傲又滄桑的語氣說:
「我大女兒這陣子成熟很多,會幫妹妹洗澡、會煮飯、還會洗碗。這段時間要不是她,我真的撐不下去……」
我愣住了。
倒不是因為他心裡已經有人,想再婚的意圖呼之欲出,
而是因為──這半年來,沒有人跟我說過一句「謝謝」。
每天吃著我煮的飯的阿公阿嬤,只會挑剔鹽放得不夠、醬油太淡。
下班回來累癱的爸爸,我連正眼都不敢看,只希望他不要皺眉、不開口、不發火。
至於妹妹,日常對話大概就是:「我可以看電視了嗎?」
那通電話像是誤闖我生活的後台,揭開了某種意圖。
爸爸不是在說我「很棒」,而是在宣告他的生活運作正常,
在他親手摧毀家庭後,犧牲女兒的自由,一切就回歸正軌了。
那一刻我才明白,我的貼心、我的乖巧、我的勤奮,
原來都是為了他要塑造的溫暖人設:
一個撐起家的單親爸爸,以及一個替媽媽位置擦乾淨、等人遞補的女兒。
我當時震驚、困惑,卻沒有發作,沒有哭鬧,也沒有質問他。
因為我已經習慣──把感覺吞下去。
只是,那一刻,有個念頭悄悄地長出來:
「如果連這樣,都能被稱讚……那我只要繼續這樣下去,就會被喜歡吧?」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感覺「討好」可能有用。
從此以後,我把「讓別人開心」當作一種任務,一種求生策略,一種人際間的價值兌換。

我變得越來越擅長察言觀色,會主動幫人收拾殘局,
會在衝突前先讓步,會默默承擔責任──只求對方可以喜歡我。
在大多數的關係裡,我不再問:「你喜不喜歡我這個人?」
我只在意:「你喜不喜歡我做的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