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年,我還是黃金博物館的館員。剛完成一個策展標案不久,我規劃了一場館學合作活動,邀請我的母校——國立台北教育大學文化創意產業經營學系EMBA班的師生來訪。那是一個星期日,陽光清澈,山城寧靜。誰也沒想到,那天不只是一次參訪導覽,更成為我人生下一段藝術旅程的起點。
為了這次活動,我設計了一小時的深度導覽,邀請資深導覽員一起搭配說明,並呈現我當時參與規劃的兩個核心展覽內容:其一是《昇平戲院特展》,其二是2020年《礦山故事與發掘》。我們從戲院一樓開始。那裡播放著一支由導演拍攝與剪輯的紀錄片,長度約十分鐘。影片中出現了六位九份地區的在地工作者,橫跨老、中、青三代——有老礦工、茶館主、也有從文創角度再造地方記憶的年輕人。他們的故事彼此獨立,卻又像一張群像速寫,讓觀眾在短時間內獲得清晰的地方輪廓與情感肌理。
我特別要求學生在觀看影片後,不馬上提問,而是靜下來寫下他們對每一位人物的第一印象與一句可能的問題。這樣的練習,有助他們在之後的討論中,不只關注知識點,更開始練習「聽見他人的生命語言」。
接著,我帶大家走上昇平戲院的木階梯。那個空間在這次特展中,被我重新設計為「記憶走道」。我刻意不使用文字解說,而是放上八台由學生與我共同創作的「手搖機」:每一台皆為一段昇平戲院的故事所製作的互動裝置。觀眾透過搖動把手,便能啟動聲音、影像與機械聲響,彷彿時光回轉,那些戲院裡的聲響重新浮現。
手搖機的內容各異,有的是一位資深觀眾描述他小時候偷偷溜進戲院的情景,有的是戲班成員在後台發生的趣事,還有的是描寫一段因戲而起、卻未能圓滿的戀愛往事。更特別的是,我們也加入了一段礦工生活的片段——許多人在周末會特地從金瓜石搭車前往九份,只為了到昇平戲院看一場戲。那時戲院門前人聲鼎沸,是許多礦工辛勞生活中的唯一娛樂。這些故事由學生採訪、改寫、錄製完成,過程中我只提供方向與提問練習,他們則一步步學會如何傾聽地方。
我始終記得那天的觀展過程非常安靜。學生們一邊登階,一邊操作著那些機器,每轉一次把手,眼神就多一分凝視。這正是我期待的教學狀態:不是急著提出觀點,而是學會慢慢理解。
在活動尾聲,EMBA班的老師邀請我簡短分享策展經驗。我談到這些裝置如何從田野訪談開始,怎麼與地方記憶連結,又怎麼在空間中安排動線與觀展情緒。沒想到這位老師,後來也成為我博士論文的口試委員。
但這趟經歷沒有就此結束。
在設計昇平戲院展覽的過程中,我結識了兩位資深演員。他們曾在戲院最風光的年代長期演出,當年幾乎是九份居民的共同回憶。令人意外的是,我們在這次館學合作活動後才認識,後來在約訪過程中我才發現,他們家竟然就在我住處附近——這是我過去從未想過的事,也讓我對「地方」這個概念,有了更貼身的感受。我主動提出訪談請求,他們也慷慨邀我到家中拜訪。
第一次進到他們家,是個午後,牆上還掛著泛黃的演出海報。他們泡茶、遞餅乾給我,一邊笑談從前的日子——早年戲班裡男女演員的相處潛規則、如何靠一齣戲撐過整個冬天的生活開銷,還有那場他們最難忘的一夜演出:演到一半突然停電,整個戲班靠著觀眾點燃的煤油燈完成最後一幕。
我聽得入迷,錄音筆錄下來的,不只是歷史,更是節奏、語氣與眼神。他們還提到過去昇平戲院曾經作為牛肉場表演場地的經歷。導演有時要等待臨時狀況的處理,比如有次一位主要女演員臨時生病,整個劇組必須在短時間內找另一位替補,並與資方協商金費、檔期、服裝等問題,當時的溝通與協調可說是一場高壓下的即興調度。也因此,他們深刻感受到,那個年代的演出現場充滿不可預測的張力。而即便一部片子或演出全力以赴,也不保證會紅——有時就像抽樂透一樣,觀眾的反應、票房結果,全憑運氣與天時地利人和。
我沒想到,原本只是館員規劃的一次教學活動,竟然開啟了我後來對表演藝術與地方記憶的深入調查。這份策展工作,變成了我的博士論文田野,也變成了我教學中的第一手素材。
對我來說,黃金博物館不只是工作場域,更是一所教我如何讓人說話、如何記錄、如何轉譯的地方。而那堂特別的導覽課,也讓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什麼是「藝術進入地方,也讓地方走進人心」。
那天過後,學生各自離開,有人說他開始對聲音展演產生興趣,有人想回家訪談阿公,有人默默開始剪輯訪談影片。而我,繼續走進那些沒被記下的地方記憶裡,一步一步,寫下他們,也寫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