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年來,「策展」一詞已從博物館內部術語悄然擴散到日常語言。只要背後有人用意識地安排素材、建構敘事並召喚共感,不論是一場市集、一系列線上講座,甚至是一條社群平台的時間軸,都足以稱作策展。於我而言,十餘年的實務經驗最常被問到的不只是「藝術如何感動人」,而是「作品要如何平安抵達現場」。當媒材從畫布、雕塑,轉向樹枝這類看似平凡卻蘊含生命痕跡的材料,問題便更顯複雜。本文以我在礦山藝術季、北海潮與火、瀨戶內海藝術書展等國內外展覽奔走的經驗,分享「永續樹枝藝術」的甘苦與體悟,盼為即將踏上旅途的後進提供參考。
要讓一根枝條走上國際舞台,策展人首先面對的並非藝術語言,而是密密麻麻的物流環節。假若展覽僅需三五根短枝,且距離不遠,我會將枝條包裹軟墊後放進自家轎車,沿途親自照看;然而一旦作品尺寸巨大或數量破百,自備貨車才是安全解。車體減震、車廂溫控、到站吊車與人工都需預約,否則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或烈日都可能改變枝條含水量,讓原本乾爽的材質在抵達展館時膨脹變形。這些技術細節決定觀眾是否能在開幕當天看見藝術家理想中的線條與裂紋。跨越國境後,考驗更形嚴峻。各國海關對植物性材料有不同禁忌與規章;有些要求熏蒸證明,有些則須證明材料「經充分加工不具繁殖能力」。記得我首次將樹枝作品出海,在航空貨運倉庫被盤問許久:同批枝條因保留樹皮,被定義為「植物」需檢疫,而已上色打蠟者則被視為「藝術品」。一件作品就此被拆成兩類,拖延報關整整兩日。自此之後,只要藝術家提出構想,我便同步籌備「文件藝術」──用影像與文字報告證明材料來源、加工程序與最終形態,好讓枝條在海關不成無人認領的孤兒。
若只顧法規與物流,策展便淪為單純搬運。樹枝之所以迷人,在於它承載時間與環境的雙重記憶:年輪述說氣候,折痕標記風向。我提醒自己,策展人是說書人,而非搬運工。當觀眾沿展廳動線掃過交錯枝條時,是否能意識這些枝條曾是颱風後的落木?能否感知創作者將脆弱轉化為力量?這段故事未必寫在牆面,或許藏於耳機導覽,或在社群短影音循序釋出。只要敘事到位,再普通的枝條亦能成為觀眾通往自然議題的暗門。
談到自然議題,便離不開「永續」。永續不是口號,而是一連串選擇。運輸既是成本,也可成減碳契機。有次我與藝術家放棄遠程運送材料,改採「移地創作」。僅攜雕刻工具、環保塗料及結構五金前往現場,與當地林業單位合作收集修枝後棄置的枯木。展期結束後,作品就地拆解,化為社區學校戶外教具,而非運回倉庫腐朽。觀眾聽見此過程,對作品產生超越美學的情感認同,因為他們意識到自己所在土地與藝術之間的物質循環。
移地創作亦有風險:若臨時缺乏合規材料或當地氣候不符想像,創作即可能失敗。此時策展人宛如製片,要替藝術家兜底。我慣在合約增列「Plan B」:若資源不足,主辦方須於四十八小時內啟動備用物流空運替代材料。這並非干涉創作自由,而是替現實不確定性買保險;真正讓創作自由馳騁的,往往是紮實後勤。
策展最後一里路在於「觀眾互動」。曾有觀眾首次觸摸枝條時,只覺木質粗糙;導覽員引他閉眼輕敲,耳邊立即響起空心與實心交錯的共鳴。他驚覺「聲音也是年輪」。我深刻體悟:策展價值不在昂貴運費或完美燈光,而在瞬間生成的人物連結。當連結發生,觀眾自然把永續議題帶回生活,正如那位觀眾在社群寫道:「今後不再把颱風後院子枯枝視垃圾,它們也許是下一場展覽的主角。」
在這條路上,我也看見另一層轉變:企業與公部門愈重視「碳揭露」與「社會影響力衡量」,策展KPI不再只求參觀人數與媒體聲量。某美術館要求我們提供運輸碳排清單,我與團隊耗三週計算每次貨車里程、空運托板重量,連撤場後木箱回收率皆列入報表。數據看似冰冷,卻逼使我們把永續從宣傳標語落實到財務帳冊。藝術家見報表,意識作品物流足跡,開始採用更輕量的裝置策略。策展於是成為一場集體學習:我們邊修正流程,邊培養環境感知。
當觀眾離開展廳、展品回歸泥土、數據上傳雲端,真正留存在人心的,是雨後木屑清香、枝皮粗糙觸感、木纖維耳際迴響。若說策展祕訣,除了技術與表格,更在於相信感官終將化為溫柔行動。唯有感官被啟動,抽象永續才可能在心中長成新枝繼續蔓延。
而我,仍將背起工具箱踏上下一段旅程。無論目的地是港口城市或高原農莊,我深信,在每一次航班震動與通關章印之後,藝術會用靜默力量提醒人們:我們與自然,原本同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