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會經歷到自我認同迷茫的議題,在角色認同與角色混淆之間擺盪,其中的本質就在於理解「我(在這個社會上)是什麼樣的人」、「我能/想成為(這個社會上的)什麼樣子」。這是一個從自我走到社會的過程:從小學我們開始認識同學,有一些粗淺的人際互動;直到我們上到國高中,對人際的焦慮就突然強烈起來。我們會有一種迫切的困惑,且這樣的困惑不只停留在青少年期,也往往在成年後仍然伴隨著我們──我們在別人眼中究竟是什麼樣子?這個樣子,它是足夠「好」的嗎?
Heinz Kohut曾提到三種自體客體需求,分別是鏡映需求、理想化客體需求和孿生需求;這三種需求是讓我們能夠滿足自戀,並走向客體愛的基礎。有一個蠻通俗的說法是,「人必須先愛自己,才能夠愛別人」,在這個基礎上,Kohut決定把重心放去思考,人為什麼無法好好愛自己?這裡面卡住、或者欠缺的是什麼?
所謂的鏡映,其實就是把他人想像成一道道鏡子,通過其他人來看見自己的樣子;Lacan談鏡映時期(mirror stage)就把這個概念講得很清楚──因為小嬰兒看不到自己的臉,他是先透過鏡子,慢慢了解鏡子裡面的人就是自己;這個歷程是很玄妙的,我們一開始就能清楚看見別人,而想看清自己卻必須是間接的。拉岡用S(大主體-自己)、s(小主體-鏡子)、o(小客體-鏡映他者)、O(大客體-社會中的他人)做了一個循序漸進的區分,描述人如何透過外界去靠近、理解self這個主體的過程,但這裡畢竟不是要講拉岡,就簡單提一點到這裡就好。Kohut談的鏡映需求和Lacan的鏡映稍有不同,因為Kohut的重心其實是借鏡映他者,來談人如何透過他人評價來提升自戀/自信的狀態。這種透過他人言語的鏡映本質上是不客觀的,是一種主觀詮釋的結果,而這體現了青少年很需要被稱讚的原因──一個成績很差的小孩,如果身邊人總是告訴他「你還有很多方面是很棒的」,那他依然能有自信、健康的長大;一個成績不錯的小孩,如果聽到的永遠是「怎麼xxx總是考比你好、怎麼你成績這麼爛」,那他成年以後,哪怕外表已經社會化了,內在卻仍然是那個渴望得到稱讚、渴望得到外界肯定的小孩。之前看到那種拼命追求社會成就的案主,做得再好依然覺得不夠、感到自卑的案主,很多都是成長過程中內化了父母的責備,到了成年後要用加倍的力氣去彌補自戀匱乏的空洞,卻怎麼也填不滿。
於是接著就來到理想化客體。我們生活中一開始存在的理想化客體,通常是父母、師長、學長姐,他們扮演的是「我理想成為的樣子」;這也是為什麼那麼多小朋友會說「長大後想當老師」,其實就是無形中把老師內化成為當前生命階段的理想化客體。
理想化客體還有一個特質是穩定。如果父母離異或過世、老師突然離職,那他們都會失去理想化客體的資格,因為在青少年心中,這樣的人隨時都可能離開自己,他們是無法被依賴的(也因為依賴他們是危險的)。好的理想化客體必須要穩定存在,同時能夠接納、包容自己,他們就像是天上的太陽,讓對未來、自我價值感到迷茫的青少年找到跟隨前進的方向。
最後是孿生。孿生的核心在於「你跟我一樣」,藉由這種共同感、普同感,建立與朋友、同儕、社會的連結。所以青少年很在乎有沒有共同興趣,擔心自己會不會「很怪」,這些背後在講述的,都是一種「共同體」的感受──我們有相似的興趣,所以我們成為朋友;我們一起為班級的榮譽奮戰,我們都是班級裡的一份子。這背後潛台詞的焦慮是,如果我展現出不合群、特立獨行的樣子,我就會被其他人孤立,而孤立無援的感覺是毀滅性的。
之前看太宰治的《人間失格》,主角的成長歷程始終被某種焦慮感淹沒──我是怪物,我有著跟別人截然不同的喜好;為了掩蓋我是怪物的事實,我必須披上人皮偽裝。於是主角從小形成了一套人格面具,他學會假笑、講笑話扮丑角,這讓他變得受歡迎,但也加劇了他的失落感。「只有偽裝後的我是可以被接受的」,這樣的信念被過往成功的經驗強化,反而讓人不敢嘗試表現真實的自己;而真實的自己、不一樣的自己能被別人接受嗎?那些曾經經驗到的挫折也會令人退縮。孿生需求背後的意義本質,在於「連結」,是融為一體、被接納的感受。
總結來說,關於自戀失衡、自卑、自我認同,乃至談到一個人怎麼面對人我關係,我覺得都可以嘗試從上述三者的角度去理解。鏡映需求、理想化客體需求、孿生需求,我們需要等待這些需求浮現,補足那個匱乏的自我,才能夠討論如何讓它們消退,走向個體化。
而諮商師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就是作為一個理想化客體,穩定地鏡映著個案,透過自我揭露、去病理化讓案主得到普同感。等到這些在諮商室的移情遇到挫折或因需求的滿足而消退,諮商也就能進到下一個階段,將這些以外在環境(他人評價、榜樣、比較)來穩固自體的手段,由外而內,去探索自我最核心的信念與需求。
人是擅長投射和內攝的生物。我們大量從外界吸收東西來填充自我,也不斷將我們想要或不想要的東西丟給他人。自我不是也不可能從社會獨立出來,我們透過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才真正知道自己是誰、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從一開始的面目模糊,我們看著別人的樣子,那個屬於自己的樣子也才會慢慢浮現。
Ps: 講到發展階段就不可不提艾瑞克森。Erik Erikson把自我認同歸類到青少年時期的發展任務,發展順利會走向自我認同,不順利的話就會導致角色混淆,影響到往後成年的發展。Kohut形容自己是「站在Erikson的肩膀上」,不過也提到,Erikson的概念雖然很具體也很重要,其發展歷程的觀點是充分且豐富的,但它仍然有侷限之處:一來這個理論強調個人的「主導性」,可能是在意識或前意識的層面,是已確認的,一種他人看待你、或者你看待他人的方式;二來它也忽略了在連續性發展方面,和在多個自體結構之間的對比和衝突,仍有許多未詳盡之處。
簡單來說,面對自我認同這個議題,Kohut認為不能只考慮到青少年,要追本溯源回到早年經驗,探索背後的問題;那些經驗到的匱乏與不安全感,都與早年被養育的經驗有關,依附方式也會影響到青少年如何與他人互動。這也體現在Kohut接案時的靈活和創意,非常令人印象深刻。之後如果有空也想把Kohut接案時的獨特觀點整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