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睡前,隨手點著自己的串流影片,無意間,看到久未重溫的《舞動人生Billy Elliot》,心想:又是一部提醒我時間過那麼快的電影,匆匆25年又過去了!小比利都長大,不知道談過幾次戀愛;時間來到現在的2025年,性別的疆界早已不再如1/4個世紀前那樣堅不可催,社會也逐漸接受「不被定義」的存在方式,無論是男孩穿裙子,女孩打拳擊,還是非二元性別者在各領域自如地綻放,都已不是新聞。此刻重新觀看《舞動人生》,不只是重溫一段勵志故事,更像是凝視一部曾為「性別自由」鋪路的作品…它沒有高喊口號,卻默默地,讓我們看見什麼叫做:走出期待,走進自己。

問世於2000年的《舞動人生》,是導演史蒂芬戴爾卓Stephen Daldry的第一部電影長片作品。出身自舞台劇,他對有限空間裡的肢體語言、角色與空間關係,舞台光影的詩意氛圍,處理地相當有戲劇張力,這也讓他為數不多的電影作品,像是2002年《時時刻刻》、2008年《為愛朗讀》、2011年《心靈鑰匙》、2014年《垃圾男孩》都有著可觀的水準。《舞動人生》電影延續自英國「自由電影(Free Cinema)」傳統,以勞工階級為基礎,注視社會邊緣者的生活現場。不同的是,它將那份怒火轉為溫柔,讓硬性的抗爭轉化為一場芭蕾舞蹈。(「自由電影」Free Cinema是1950年代中期出現於英國的一場影像運動,它的核心概念強調用真實與個人視角表現被忽視的庶民生活,對抗主流敘事與階級偏見的文化立場。)

一個住在80年代礦業小鎮的男孩比利,被父親推去練拳擊,但他的內在渴望,卻在偶然間被芭蕾舞(或芭蕾舞裙)喚醒。拳擊與芭蕾,在這部片中成為兩個對立的文化符碼:—陽剛與陰柔、現實與理想、下層與上流,比利穿梭其間,背負的不是選項,而是沉重的社會目光。相較硬派的父親,茱莉華特絲飾演的芭蕾老師,邊抽煙邊教舞,講話粗俗卻目光銳利,她是這部電影中最有力量的角色之一,既代表著破格女性的自我實現,也成為比利生命中缺席母親的代替者。

將芭蕾舞視為對社會寫實的感性顛覆,芭蕾對拳擊,導師如母,教他如何跳舞也教他如何成為自己,這位老師並不完美,性生活失調、女兒早熟、教學不合規,但正因如此,她與比利的關係才那麼真實。她教的不只是舞蹈,更是如何撐住自己在世界裡的位置。兩人在舞台上跳踢踏舞的片段,滿溢著忘年之交的愉悅,也讓電影在寫實中注入一抹浪漫詩意。
還記得當年我寫《舞動人生》,寫說「男生跳芭蕾就會被貼上同性戀標籤,這是父親極力反對小比利習舞的主因,這不僅反映同性戀禁忌和恐同心理,也讓小比利在面臨自己性向與社會認同間產生搖擺。在體育館跳舞一幕戲,無異就是向家人「出櫃」的行為」…現在來看,表面上,《舞動人生》此舉雖然有同志隱喻,其實不然;電影中,其實對於性向與性別表現,是持開放態度,比利的好友邁可是個愛穿裙子的易裝男孩,比利對此既不排斥,也不認同,只是自然地共處。導演從未明言比利的性傾向,這是一種策略性的模糊,也是作品格局所在:它沒有將芭蕾等同於同志,沒有把男性陰柔視為需要辯解的存在,這不只是對同志族群的寬容,更是對性別疆界的根本解套。最關鍵的一幕,是比利在聖誕夜被父親撞見一個人自在自由地跳舞,他不躲不逃,而是用舞蹈迎向父親的凝視,那是無聲的反抗,也是情感的出櫃,這並不等於性傾向的宣告,而是身為一個「人」,面對壓迫時最純粹的姿態。

蓋瑞路易斯飾演的父親,是這部電影情感重量的核心。他從排斥、暴怒,到妥協、含淚接納,這條曲線既寫實也動人;在兒子去倫敦考舞蹈學院的同時,不惜面對大兒子的誤解與眾人的唾棄,再次進入礦坑工作時的那份煎熬,情感、喜樂與理性,在此完全被人性所取代。那不是戲劇張力的堆砌,而是真實生活裡,父親式的沉默犧牲。這一幕的震撼,在於它沒有台詞,只有畫面,陽性/拳擊無法傳達的情感,終於在的眼淚中得到釋放。這也是電影真正超越「勵志片」的地方:它不只講夢想,更刻畫了夢想之路上,身邊那些人沉默但深刻的情感轉向。
在比利終於考上舞蹈學院的同一天,導演也安排了罷工運動的結束,工會的妥協讓看似甜美幽默的《舞動人生》,回歸到「自由電影」的範疇裡,看似勵志的故事,還是存在著導演對社會的關注與敏銳度,寬容的人性表現、非制式的批判,以及精準的情緒掌控力,都讓這部電影處處讓人拍案叫絕。

從礦坑到舞台,小比利跳的不只是芭蕾,在電影結尾,比利成功進入皇家舞蹈學院,而父親與哥哥則坐在觀眾席,看著他在舞台上跳著《天鵝湖》女主角的舞步。這個安排,既是反轉也是對照…看與被看、拳擊與芭蕾、小鎮與都市、父權與身體自主,都在這裡交會。而坐在父兄身邊的邁可,一身酷兒裝扮,神情凝視舞台,這畫面無需言語就已說明:人生很多事情,不再是誰對誰錯,而是每一個人,都能成為自己想成為的樣子。
電影裡,當小比利在彈簧墊上彈跳飛躍,配上T. Rex在1971年的「Cosmic Dancer」,唱著—
"I was dancing when I was twelve..."
這段歌詞與電影主題相互呼應:從小跳舞的男孩,無懼他人眼光,終於飛躍自我,找到舞動的理由,從怯弱的男孩,成長為在聚光燈下閃耀的舞者,他所跳的不只是芭蕾,而是一場關於「不被定義」的革命。《舞動人生》從來就不是一部只有關於舞蹈的電影,而是關於「如何用身體說話」,用舞步踩碎壓迫,舞出一個不被定義的自己的電影。25年過去,它依然是我人生片單之一,就在於即使世界改變了,但至少我自己,仍都在找尋屬於自己即將踏出的那一步,《舞動人生》就給予我踏出那一步的勇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