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意外點進老牌歌手李恕權的音樂教學頻道,又發現他曾開設另一個頻道叫「江湖述士」,內容是以他傳奇的人生經歷,為後輩在事業的路途上指點迷津。對我這種未曾在國外生活的人而言,他青少年時在國外的歷練著實吸引人,我像是著了魔似的,不知不覺間就把四十集的節目看完。上一個讓我有同樣感受的人,或許是近四十年前憑著一己之力到新宿立足的李小牧。兩人都是胸懷雄才大略與膽識者。活在21世紀的今天,實在難以想像資訊不發達的幾十年前,究竟如何在毫無經濟支援的情況下,將夢想施展於異國他鄉。

遙遠的幾十年前,〈Take Me There〉在某歌謠比賽獲獎,歷經無數波折,〈Take Me There〉等幾首歌經手MJ製作人J. Marcellino與優秀的外國樂手,David Lee與他的歌曲終於在洛杉磯那片音樂沃土上「悄然發聲」。可是,對當時的李恕權以及無數華人而言,此舉一定是前所未有的驚奇。李恕權的外文歌幾乎在每張專輯都留有身影。然而,或許是我期待過高所致,雖然一聽就知它們與華語歌曲的區別,但還是沒有讓我過分驚豔,在詞曲與演唱的造詣上,它們距離我們熟悉的西洋金曲還有不少距離。可我這才想起,一流的製作人與編曲人,也絕不可總是出產Hit Song啊!就好比一張奉為經典的專輯,也可能有一、兩首是無法激起心中波瀾的。依此邏輯,當年這些大師又會花多少心力去製作一位尚無名的亞洲人歌手的作品呢?想到這,不免唏噓業界的殘酷。不過值得嘉許的是,這些外文歌樂器錄音非常乾淨清亮,不愧是誕生於LA頂級錄音室的曲子啊!

1982年,李恕權與寶麗金唱片簽約,正式投向亞洲市場。《迴》、《赤子》在接下來的兩年陸續問世,搭配著新穎又誇張的「蹦跳」表演風格,李恕權迅速在樂壇打響名號。細品〈迴〉、〈赤子〉兩首專輯同名曲,能發現李恕權將當時華人音樂缺乏的福音音樂(Gospel)元素注入樂壇。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黑人因為種族隔離,黑人社群的宗教活動(Black Church)自成一派,福音歌也不同於白人,無數的黑人樂手即在黑人教堂的栽培下誕生。隨著黑人音樂漸漸發展,福音音樂從鄉野味十足的靈歌逐漸沾染流行歌的氣質,在弦樂、鋼琴和電子管風琴的演奏下,領唱者帶動氣氛呼喊與祈禱著,唱詩班展現磅礡而自由的合音。
當然,這並不是說李恕權的歌就是福音音樂,而是能在流行樂的本質中找到福音音樂的影子。〈迴〉的最後一段主歌「有一些聲音在我的胸懷……」,合唱的加入、群眾的拍手聲,就是福音音樂常見的面貌。若再加上李恕權總是正向的歌詞,以及他本身的信教背景,不難想像他的音樂是極受信仰影響的。又例如〈赤子〉的副歌也有如同詩班的「合唱」,而歌詞應也是明顯的基督教寓意。聖經許多段落曾提及,懷有「赤子之心」而純真無邪者,方能進入天國。
「耶穌說:讓小孩子到我這裡來,不要禁止他們;因為在天國的,正是這樣的人。」──馬太福音19:14
「如果全世界都下雨,如果你的心情也淋濕,別忘赤子的心情,讓他溫暖我們的笑意。」──〈赤子〉
不只是福音音樂,在其他歌曲中也能聽見不同曲風的嘗試。暫且不細談在當時很是刺激的舞曲與搖滾,要達到那股蚱蜢般的彈跳,樂器的演奏不能少了Groove。例如〈給你〉的編曲電吉他切音與律動感十足的Bass即是濃重的Funk味,該曲也很近似深受現代人喜愛的City Pop。(當然,聲線是一點都不像XD……)
〈季節鳥〉一曲則是用了雷鬼編曲,應該能算是台灣最早期的雷鬼音樂之一,我認為此曲的雷鬼編曲比1982年羅大佑的〈之乎者也〉還要成熟,然而此曲是如此低調,未被談論實在是太可惜。
「季節鳥,為什麼徘徊?是不是追尋森林之中,永遠溫暖的天空?季節鳥,為什麼流浪?是不是飄零在山水之間,也有故鄉的親切?」──〈季節鳥〉
李恕權的唱腔也非常讓人印象深刻。除了招牌的尾音拉高唱法、哭腔、笑聲或難以名狀的短促聲,還有〈給你〉中爆發力十足的「滾喉音」,或是〈明天〉中E5的高音,都足以證明他對於嗓音的多元運用與嘗試。不過,這些為了情感傳達與展現張力的唱腔設計,或是刻意地搶拍、拖拍,能不能接受就見仁見智了。至少我是認為他的表演方式有時太過瘋狂與不穩定,然而,他絲毫不怯場與用盡全力增強表演張力的作為還是令人欽佩,這些都是他在美國以樂團形式表演時累積的成果。
李恕權的音樂如此豪放不羈,依他在「江湖述士」的說法,已故製作人馬兆駿總是留給歌手很大的發揮空間。然而,我尋思歌曲的主要方向還是由李恕權規劃,畢竟他本身即有很強的作曲與編曲能力。李恕權小時候向姐姐學鋼琴,甚至在NASA工作時也帶著keyboard,足見他對作曲的熱愛,我們幾乎能在每張專輯的製作名單見到他參與鋼琴與合成器的演奏。除了優美的演奏,我也認為他的合成器音色選擇不流於俗濫,再搭配刺激的電子鼓機,總是能聽到令我驚喜的Ear Candy。但誠如前述,如果狂放在製作上拿捏不穩,聽覺感受也容易受影響。例如,我發現李恕權的歌曲和音很多高音域的女聲,但是有時這些和音太過突出,反而打擾到主旋律的進行。而關於人聲中,讓我覺得最不解的設計是〈明天〉的「第一次副歌」,李恕權的聲音竟然退到遠方,被樂器層層覆蓋。一首歌最有力道的段落卻未被大聲推出,實在太可惜了!如果這是混音失誤未免太過荒謬,那麼其用意究竟為何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明天明天,希望在明天,面對著面那怕路更遙遠;明天明天,希望在明天,肩靠著肩走的更高更遠。」──〈明天〉

總體來說,李恕權的歌曲歌詞總是淺白、傳遞正面能量。我特別中意〈台北台北〉這首歌,主歌的編曲強調正拍以及沒什麼起伏的旋律,把學生在青春的苦悶、拖沓與校園生活的制式展現,在副歌又以爆炸聲墊底,把對城市生活的渴望瞬間轟出。
「路,不會只有一條。為何不拋棄煩惱,開創自己的新天地?讓我、讓我走進那霓虹燈閃爍的台北;讓我、讓我走進那不斷千變萬化的台北。」──〈台北台北〉
至於唱功,相較美聲歌手,他的嗓音質地對普羅大眾來說很親近,我想這也是他受歡迎的原因。另外,他的高音很被低估,我們很少能在高音歌手的討論中見到李恕權的名字,然而〈明天〉、〈黑夜不再哭泣〉等歌都能聽見他高亢的強混音或真音。
不過最後還是得說,李恕權的表演有時確實太過狂放。例如他在娛樂性高的綜藝節目用演唱會般的精力去表演,實為有些怪異,但這也是他成為華語音樂史上的奇葩之原因吧!總之,我認為李恕權的音樂應該被更謹慎地製作。他是很有想法的歌手與製作,應該要得到更好的資源與更多細心的監督,讓他的狂放適時收斂,也讓他的美學展現得最大化。每當看到他拚盡全力地去用肢體語言表達每一個字句,我都有種一種想法:「啊!這不就是我腦海中那個我(或者說每一位歌手),毫不在意眼光、放到最開的那種狀態嗎?」

寫到這,滿是事後諸葛的感受與評價。當時的人究竟怎麼評價李恕權?當時究竟紅到什麼程度?我也無從知曉,因為如今已很少人談起他,歌曲在串流上的點閱也不高。也罷,或許這些問題的答案也不再重要,當年真正領悟到他音樂中美好,以及被他的生命故事感動的人,幾十年後仍然會像〈走過以後〉中所唱的「那種感覺、那種溫柔,就讓一切藏在心中」一樣吧!
「走過以後,那種感覺、那種溫柔,就讓一切藏在心中,每個夜裡伴我入夢;走過以後,雖仍然有一些寂寞,人生虛幻如夢,就讓風隨意放逐自我。」──〈走過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