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展期最後一天來看麗麗食品,意外地沒有預期中不喜歡。究其因,發現讓我先入為主而略有些倒胃的元兇,是在事前就先研究了一遍的策展論述:
⋯⋯這間運進數十噸紙磚作為台座的「店舖」,不含熟悉的添加物和化學調料,捨棄便宜的美耐皿、塑膠食器和耐用不銹鋼,取而代之的是易鏽不穩的黑鐵桌、日漸氧化的銅製魚骨、風乾豆莢和貝類、裸裝裱的攝影、易(已)碎的玻璃、回收鐵罐、隨時會消失的點餐單和難以保存的包裝材。藝術家選擇使用非傳統、有機的物料,將消費行為的剩料細心組裝成各式樣的雕塑裝置,反應現代人追求廉價和效率,方便與實用至上的時代切面,和我們一起在集體無意識的湧流中前行。
「追求廉價與效率」——fine。民以食為天,想要用食物來以小見大文化、階級、歷史,當然是好點子。但若是如此,我納悶藝術家(論述的撰寫者?)有沒有意識到自己今天所欲對話的「現代人」,具體是處在一個怎樣的生產與消費情境?塑膠器皿便宜可拋、鐵架桌椅易清潔甚至拆卸,自然是「方便與實用至上」的產物。但是忽略能夠「不追求方便與實用至上」的消費,本來就已經是特定情境、乃至於社經位置才有的餘裕這件事實,預先帶入「價廉」即是「廉價」、而「追求價廉和實用導向」的消費則是需要受批判的價值判斷,隱約崇尚一種浪漫化的懷古與原始主義,才是讓我眉頭一皺覺得你空有批判意識卻搞錯問題⋯⋯的地方。
(今天如果是高級米其林,那當然從器皿環境到一切週邊服務的用餐體驗都會很高價很有品味,遠遠溢出實用導向——?反過來說,要求小吃店不用拋棄式食器——?)
我並不是要說小吃店就只(能)是粗糙、上不了檯面的,而是既然現實的消費結構是如此,那麼當藝術家在其雕塑創作中,選用玻璃、銅這樣的材質進行重製,揭露結構問題的同時也賦予這些原先「廉價」的剩餘物實用工具以外的價值、甚至提升到因「無用」而更顯價值的位置,也許才是我期望作品所能夠帶給我的反轉。
(我比較感奇怪的是,這檔展從一開始就明確定位在食品文化與「小吃店」,卻又有其他幾件在理念呈現上看起來較不相關的作品四散於展場內,下面的〈休憩按鈕〉即是一例。另看黃過去的展覽,亦有過以英國當地漁業為題、還實地去做田調出海的,看起來藝術家在更為物質、地理、產業這塊的意識應也並非不夠敏銳。)

〈休憩按鈕〉。倒扣過來兩隻玻璃茶杯跟底下壓了花草的圖案,讓我一開始以為這是禮盒什麼的⋯⋯結果介紹說是行李箱。印刷的圖案則是「英國約克郡的鄉村風景」⋯⋯嗯,不覺得這種城市/鄉村、快速消費/緩慢品味、現代化(因而不可取)/ 原始淳樸(因而推崇嚮往)的論述框架已經有點陳腔濫調了嗎。我是覺得藝術家需要再思考一下自己要批判的每項生產消費環節,背後更具體的脈絡指涉是什麼。 (另外不懂「按鈕」是什麼概念。不是特別喜歡這個展似乎經常用隱喻式的意象幫作品命名——雕塑這種形式,很多時候單看作品的造型跟媒材本身不就已經要足夠清楚了嗎。)
一個在多件作品中屢再出現的意象是櫻桃。櫻桃被藝術家用來隱喻消費的慾望,因為其在幾個世紀前的歐洲曾經是富裕階級才消費得起的象徵。但如果是這樣,我就會想問那離我們可能更近的、「今日」的櫻桃呢?也就是說,曾經是奢侈品的櫻桃,在物質文化上歷經了怎樣時、地、從高雅到大眾流行意象的變遷——就跟其他所有食物一樣——似乎沒有在這個展覽被很好的捕捉到,於是再一次的,關於「消費主義」如何如何的批判,也就不總是能夠切中要害而予人共感。(就像現在我看到櫻桃——尤其像《麗麗》這裡以玻璃再現的大紅櫻桃——最直觀想到的會是出現在調酒杯緣、喫茶店的布丁跟香蕉船上⋯⋯ 的那種罐頭櫻桃,好像又復古又摩登之感。)
或也不見得總是需要批判。直白地說,也許就因為是豆莢、魚骨、櫻桃、杯子蛋糕的紙模⋯⋯這些「廢物」被用玻璃製或銅鑄翻模、放在北美館展出,才讓我們在看到的當下更有保存它的慾望嗎?很多時候,我們不也會因為各式各樣包裝好看、旅遊紀念⋯⋯的原因去保存、甚至比起商品本體,更專注於收集那些「剩下來的」,無用卻又無比迷人珍貴的小垃圾小廢物嗎?在我看來這些小廢物收集,跟藝術家想要「批判」的消費主義,無非也是一枚銅板的兩面。也解釋了為何要是無視一開始的作品論述,反而讓我在看這些在粉刷成漂亮復古粉紅展牆上閃著玫瑰銅色的小雕塑、形狀圓潤的玻璃櫻桃⋯⋯時更能看得津津有味。
但話說回來——如果是這樣,我個人就又沒有覺得《麗麗》的大部分展品,有更多令人眼睛一亮的成分。畢竟多得是各種你想得到你想不到,匪夷所思どうでもいい的蒐藏。(車票、電影票、博物館門票、看不懂的外文導覽DM、日本溫泉的牛奶玻璃瓶、濱口龍介套票贈品禮包、國影的歌舞片感應鑰匙圈跟阿特曼軍牌、遠古時代小七的三麗鷗跟史努比集點公仔⋯⋯)而在這些「消費剩餘物」的背後,一定也有更複雜多元、也更有機的產銷生態系。
我在來看麗麗的前幾天,才剛看完魏斯安德森的新片(特典海報也無事get)。想到也是《腓尼基計劃》裡(用來裝主角商業機密)的鞋盒一字排開、圓形車牌翻過來可以變成籃板⋯⋯的種種,提供我自己在時下影迷對魏斯安德森的作品內核似乎是越來越顯不耐的當今,仍然能在其電影世界中自得其樂的充分理由。你不得不承認魏在搞這些有的沒的小垃圾玩意的軍火展示上,確實是更加火力十足賞心悅目,不讓人覺得厭膩的。(當然,反過來也許同樣能說這些也都是讓我們反思「消費主義剩餘」、或「某種階級的品味意識形態」的呈現,諸如此等等。)

沒有作品說明。但應該是做小糕點會用到的那種紙模——某種「生產行為的剩料」——翻模做成銅之後,在我眼裡也變得像是頗有吸引力的小廢物收藏。

個人就覺得黃的〈包裝人生〉,還是遠遠輸了魏氏電影的小廢物軍火展示好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