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矮師》1
作者：老衲
「道家的學問裏不管是河圖洛書還是奇門遁甲，又或者是先後天八卦，都有一個共通的特點；不知道你注意過沒有？」
三峽被巫山夾道的雲霧變換，景色奇幻而絢麗。這時一艘小舟正沿著宜昌往西陵峽的方向前進；這一段長江的水流十分湍急，若要由下游逆流而上，光靠船夫搖槳撐船是不夠的；只能在岸邊請專門的縴夫拉船，才能迎風分水，從西陵峽入巫峽，進而入到巫峽與瞿塘峽。
坐在船頭的小老頭灰衣皂鞋，身形十分瘦小，只比侏儒略略高一點點而已；而他的身後跟著一位英氣勃勃的貴公子模樣的人，頭戴冠玉，儒服裝扮，卻在腰間配著一把長劍。
雖然那位公子模樣的年輕人衣著素雅而高貴，一看就是大家出身，可是他對坐在舟頭抽大煙的那只小老頭十分恭敬，處處以師禮敬稱對他說話；讓撐船的兩個大老粗船伕看得是嘖嘖稱奇，不知這矮小猥瑣老頭兒到底是甚麼來歷。
只見那個公子模樣的人回道：「矮師提點得是。這奇門遁甲、河圖洛書、還有先後天八卦好似都有一個相同處；那便是它們都是以九宮格的規矩下去排列的，只是方位與次序略有不同而已。」
那小老頭模樣的人聽得呵呵大笑，連道：「不錯、不錯。看來心五你這幾年跟著沈老師唸書唸得不錯，頗有些進展啊。」那公子模樣的年輕人微微一笑，說：「不敢，沈先生只是教書匠；矮師您才是我真正的老師。」
這小老頭兒模樣的人皺眉，責備說道：「心五。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每個老師都有他的長處，不可偏頗。你要將來若想要成大器，做大事，要先學會謙虛待人；你這輕狂之氣這幾年給我好不容易磨得圓潤了一些，還是得持續精進；待人處事，可半點馬虎不得。」
那年輕人聽了小老頭兒訓誡，只唯唯諾諾，並不再說甚麼；而話鋒一轉，卻繞到小老頭兒先前的話頭上，他問道：「矮師，您剛剛還沒說完，這河圖洛書、奇門遁甲，與先後天八卦，都是按照這九宮格去排列分次的，這其中可有甚麼道理？」
那小老頭兒呵呵一笑，說：「年輕人讀書呢，要讀透；俗話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真正的學問都是要與實際的經歷做對應的，那才有用。為什麼這些上古學問傳下來都是九宮格？其實這與上古時期的中國地勢是有關係的。上古有些所謂的巫人，依馬靠船，行遍了大禹治下的地方；據說他們回來給大禹秉報，並畫下了當時大禹所治理的整個『天下』——與大禹討論，這些地方應該按照地勢分為九塊，而這九塊地分別有自己的地貌地勢與文化，應該分開治理。只要這九塊地方的主人都尊稱大禹為王就好了，而大禹不必去管理這九塊地方的生活細節。大禹聽完同意了，並讓那些巫人畫下這九塊地方的準確地圖，好做未來統治管理的基礎。」小老頭兒吸了口煙，頓了頓又說：「可是呢，在古代這準確的地圖可是機密啊！哪裡有山、哪裡有水，那全是行軍布陣的要道。大禹不願意將這九塊形貌不同的地圖流了出去，於是與那些巫人約定，下了咒，要那些製圖畫圖的巫人不可以將這九塊地勢的詳細情況傳出去。」
那公子模樣的年輕人也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物，聽到此處已經懂了小老頭兒要講甚麼，他接著說了下去：「可是這些巫人不願意這九宮格般的九塊地勢失傳，因此創造出來的各種學問如奇門遁甲河圖洛書等，處處都在暗示這古代中國的九塊分布圖，希望有心人可以讀懂它們的暗示，並藉由此法，推翻大禹當時殘酷無道的統治，是不是？」
那小老頭兒點點頭，說道：「是的，可是這大禹的統治早就翻來覆去不知道被推翻幾次了；而這些上古巫人傳下來的學問功夫，卻一直被後人一知半解地曲解著，實在可惜。」
那公子模樣的年輕人沉思著：「這九塊地勢到底是哪九塊呢？嗯，古代中國最大的兩條流域便是黃河與長江，在北邊黃河的部分，可以分為左邊河套之處，與右邊太行山為界的兩側，那便是三塊了。至於南方長江這條大流域，西邊的巴蜀之地是一塊，中間的荊楚之地又是一塊；而東邊呢，這江左的風流民俗與別地又自各不相同，也可算是一塊。上下南北都搞定，再來想想中間這三塊應該怎麼分...」
那小老頭呵呵大笑，說道：「你這都是書本上看來的學問，等你真的行遍這些地方，再來跟我說該怎麼分吧！」那小老頭說到一半，忽然拍板而起，指著遠方讓年輕人看著，說道：「看啊！我們現在已經過了巫峽，那北邊的是神農架，再翻過去便是武當山——傳說中邋遢道人便是在此修仙飛昇的；而那兒...」小老頭兒指著遠方的一座城池，說道：「那便是白帝城。當年劉備給東吳的陸遜火燒連營逼退，要退回蜀地，可是他還來不及回到自己的御下皇宮便途中病死了，只好在此處臨危託孤給諸葛亮...是非成敗轉頭空啊！」
那年輕人順著小老頭兒手指的方向，遙遙地望見那座孤島中的城池，那是一間矗立在多向河道中的孤島，上頭樓宇雕塑，高聳入雲，遠遠看去十分雄偉壯闊，令觀者心神為之一攝；那年輕人驚嘆於大自然的奧妙奇景與古代工匠的鬼斧神工，喃喃自語說道：「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從這白帝城到我們荊州的江陵地方只要一日不到；可是我與矮師逆流而上，卻花了半月也不止...將來有一天，我一定要出去闖闖這天下，而我要用的方法一定要是順而不逆的，否則便太浪費我青春的大好時光了。」
那小老頭兒斜眼望著年輕人，笑道：「人的路是命，全靠天定；至於是順是逆，卻是你事先怎麼也想像不到的...」
正在那小老頭兒說話說到一半的同時，鏘地一聲，那年輕人已如電閃般將長劍出鞘拔在手中，不由分說，對著小老頭兒便是一劍。
這變起實在太倉促，坐在船舷上兩邊的船伕還來不及喝止，卻便要眼睜睜地看著這小老頭兒將被年輕人用劍釘死在舟頭上；卻豈知說得遲，那時快，眾人只覺得眼睛一花，那柄長劍便直挺挺地飛向空中，在空中滑過一道弧線，然後撲通一聲掉入水中。而回頭一看，那小老頭兒似乎甚麼也沒動作，仍舊是安安穩穩地笑嘻嘻坐在舟頭，眼睛半合不合地抽他的大煙。而年輕人摀著手，一臉吃痛，頭額冒汗，卻苦笑著說：「矮師，您的功夫就是這點厲害；看似完全沒有防備，可是我無論何時出手，都弄不下您。我跟您六年了，始終不知道您這門功夫到底叫甚麼名字？到底應該怎麼練習？這次您帶我入川尋故人，是不是總應該跟我透露一些甚麼了？」
原來這位年輕人便是大名鼎鼎，湖南慈利杜家的獨生兒子杜心五。這杜心五自小喜歡舞拳弄棒，家中原來給他請過好幾個拳教師，也教得他功夫練得不錯。可是六年前來了一個小老頭兒，相貌奇醜，身材奇矮，跑到杜家來說他指名要教導杜家公子練武。這話一說，杜心五原來的幾個拳教師當然不服氣，一一尋這小老頭兒比試；沒想到這小老頭兒相貌雖醜，身材雖矮，可手底下卻是真有驚人的藝業；幾次比武都是在頃刻間決勝負，輸的人輸得莫名其妙，事後只覺得那小老頭忽然在眼前「消失」了，隨即就被打倒。
杜心五是世家大族出身，見這麼一個外表不稱頭的小老頭兒要教他習武，他自然心中百般不願意。可是這小老頭兒說：「心五你仍舊練習著你原來的玩意沒問題，用不著實際跟我學東西，我呢只要你喊我一聲『矮師』便好。而且在我的日常起居中，你可以不打招呼隨時偷襲我，試試看小老兒的功夫是真是假...甚麼時候你把我打倒了，我再好好教你功夫吧。」
杜心五當時眼睛都瞪大了，他家裏請過那麼多拳教師，可他還真沒聽過有這般的教拳規矩的；於是他雖然對這矮小老頭印象不好，但還是吩咐家裏給這小老頭兒安排吃住，天天四菜一湯一酒，逢年過節，還給矮師整治點豬頭啊釀蹄膀，可說是禮遇了。
杜心五對這矮師原來一時沒上心，只想說幾個拳教師高頭大馬，肯定是不小心才給這小侏儒老頭給弄倒了；沒想到他自己幾次出手，卻都被矮師閃過，而且矮師隨之而來的反擊，他沒有一次看得清楚的，都是一閃而過，隨即在一個沒有意識到的地方被敲昏或放倒。
杜心五越試矮師功夫，卻越來越對他這個貌不驚人的小老頭兒尊敬；他偷偷觀察過很多次矮師的日常起居，卻從來沒有看過矮師好好地走上練武場去練個一趟半趟拳的，更別談矮師去拿那些石鎖石擔或者是大刀硬弓起來操練過半次；矮師只要有時間，便半躺在練武場上的扶椅上曬太陽，要不就是出門給人算卦拆字；而矮師給人算卦拆字從不收錢，看來也只是他老人家無聊，純屬打發時間，找街坊鄰居談天說地的藉口而已。
一日，杜心五終於自個兒按耐不住了，他跑去敲敲矮師的門，一入門便雙膝撲通跪了下去，與矮師道：「矮師您來我杜家也兩三年了，可是...可是甚麼也沒教我；而且我連矮師的大名也不知曉，這樣實在有虧尊師之道...」矮師聽了杜心五的話後，笑嘻嘻地道：「我姓徐，四川人，其他的不能告訴你；至於你想要我教你東西...嘿嘿，如我一開始說的那般規矩，你先打倒我再說吧！」就這麼著，徐矮師又在杜家耗了幾年光陰；這其中杜心五還是常常跟徐矮師試手比招，有些時候光明正大地來，有些時候他趁矮師不注意的時候偷襲；可是無論如何，他總是弄不倒徐矮師，矮師的身體周圍像是長了眼，無論心五在前後左右何種方向偷襲，矮師總能快他一步。
這一天徐矮師忽然說要回四川找故人，問杜心五想不想陪他出一趟遠門？杜心五一聽正中下懷，於是也沒跟家裏人說，就摸了幾張五百兩一張的銀票隨著矮師從三峽入川。一路上師徒談風論俗，好不愜意；可是無論杜心五怎麼將話題繞，徐矮師仍就是對他閉口不談武功。
在兩人乘的船舟駛近白帝城的時候，杜心五終於見到矮師流露出一絲真情與感慨，他以為在此時下手正是時機，於是果斷抽劍刺去，沒想到仍是被矮師迅如驚雷的身法躲開，還將他手中的祖傳寶劍給震飛，落入滾滾長江之中。
此時杜心五苦笑著說：「矮師，您剛剛震飛的那把寶劍，是我過世的父親留給我的唯一念想；那是朝廷許他殺敵有功賜給他的，不想卻被矮師您給扔進了長江水裏，這長江水滾急如湧，這把劍...這把劍恐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杜心五說罷，解下腰間的劍鞘扔進江中，又說：「沒有了這劍，我連這劍鞘也不要了。可是弟子我就是想請矮師跟我說明白，您練的這門奇門功夫究竟叫甚麼名字？不知我拿這把父親留下來的劍換您一門功夫的名字，是值也不值？」
杜心五這番話說罷，徐矮師哈哈大笑，說：「劍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的功夫當然比那把劍值錢。不過你也算是有心，跟了我六年還是不死心。好吧，我今天便告訴你我這門功夫的名字。」
過了瞿塘峽之後，三峽的水流便跟著變平穩了，這時岸上的縴夫也解開了繩索，讓舟上的船伕自行搖槳渡河；不一會兒，那白帝城便展開在徐矮師與杜心五眼前。徐矮師指著那白帝城的岸邊說道：「我們從這裏下船，走重慶山道進成都，再轉去峨嵋山。這一路上我還有用得著你的地方，跟你說說我的功夫不妨。心五，你聽清楚了，我這門功夫叫做『自然門』，是上古傳下來的道家絕學，你可不要隨處亂講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