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未來的平行世界,日本東京奧運如期在 2020 年舉辦,新國立競技場則採用了英國建築師札哈.哈蒂 (Zaha Hadid) 的設計,也順利落成 (現實是奧運因為疫情延期,而哈蒂的競圖勝出後,卻被批評為造價過高、太前衛而遭取消,最後改由隈研吾設計)。
女主角牧名沙羅是建築師,參與了在新國立競技場附近蓋監獄的競圖比賽,本書描繪了他在設計期間對語言和認知的思考、對現代社會現象和價值觀的思辨,也探討生成式 AI 的角色。
[注意:以下劇透]
語言是現實拙劣的替代品
作者藉沙羅的思考犀利地反映出現代社會的現象,既一針見血又幽默。沙羅對語言有異常的執著,而這或許源自於青少女時期發生的兩起事件,他歸咎於自己沒辦法用足夠強而有力的語言去說服身邊的人相信自己,進而形塑了他成年之後對語言表達的走火入魔。
一旦他發現即將說出口的會是不太適當的發言或「不該說的話」,可能傷害到他人,沙羅體內如語言糾察隊的「小警總」就會開始運作,先對自我進行審查,過濾掉之後,剩下的卻是與生成式 AI 的文章並無二致的空洞語言。他極力避免任何歧視性語言,就像講求政治正確的 AI 文字,卻無法反映他內心的真實想法。沙羅被語言囚禁,最終這種語言塑造的現實把他自己也壓垮。
沙羅對於凡事都要用片假名寫外來語覺得彆扭,卻也認為有些字換了個說法,語感的確會有所不同,雖然未必是最好的替代方案,但歧視性和強度會因此減低,沙羅設計的 Sympathy Tower Tokyo (シンパシータワートーキョー) / 東京都同情塔正是如此。它說穿了就是一棟監獄,卻為了迎合「幸福學家」瀨戶正樹提出的概念,意圖將大眾對身世悲慘的罪犯的認知,扭轉為「值得同情的人、悲慘的人」,連名稱都不再出現監獄等字眼。
沙羅真實的內心想法誠實直率,與實際說出口的話有天壤之別。他提及自己不是非得將自己的觀點大肆公開在社群媒體不可的意見領袖或知識分子「那種人」,又馬上想到在這個脈絡用「那種人」恰當嗎?但又不知道要用什麼字眼?他對人類和平和尊嚴毫無興趣,對東京都同情塔的理念也未必認同,對他來說真正重要的事情只有建築,因為自己是建築師,只負責蓋容器,而容器中要裝入什麼社會意義和意涵,不在他的關注範圍內。
這是身為人類的沙羅的真心話,卻不是身為參加同情塔競圖的建築師能說出口的話。這些誠實的想法、只存在於腦中的思辨,和過度要求自己只能說出正確的話語產生強烈衝突。
沙羅說自己的支配欲很強,他想支配現實,而要支配現實就得先支配語言,因為人類是從語言來認識這個世界的。一切概念、想法、價值觀在有語言指涉以前,可說是不存在的,那團渾沌不明的狀態必須有語言描述才有了形體。語言會影響思考,也會隨著人的使用不斷演變,沙羅的自我正是在這過程中漸漸被侵蝕,最終欺騙了自己的內心。同情塔落成後,他關閉事務所,從此住在飯店不與活人見面 (直到美國記者訪談)。
拓人的內心獨白精準捕捉了語言的缺失,以及語言和現實的隔閡。他看出沙羅的語言困境,如果語言不是語言,而是能夠直接反映現實的其他事物,直接滲透進身體,或許沙羅就能從語言牢籠中解脫。
「每一片樹葉的聲音,都像是等待被翻譯的祕密暗號。姑且不論正確與否,或許這也是自古人們將語言稱為葉片的原因,當聲音從耳朵滲透進我的全身,沁入五臟六腑,我便澈底地理解了。倘若所有的語言都能像這樣安頓於肺腑,話語和現實就不會再分離,而她也能因此離開監獄。」──《東京都同情塔》第 127 頁
語言就像是現實拙劣的替代品,卻是我們能用來描繪現實唯一的工具。即使每個人的感受不同,每個人對同一個字同一句話的解讀也可能天差地遠,正確的傳達和正確的理解似乎都是奢望,但總比沒有語言好。到最後沙羅仍持續自我辯證,不斷思考著沒有答案的問題,我卻覺得這未嘗不是個好結局,因為他仍持續思考。
生成式 AI 的男性說教
沙羅認為,沒有人發問卻自作聰明地逐一解說、賣弄學問,AI 這種討人厭的傾向就像是男性說教。我先前沒有發現,但仔細一想的確是這樣。明明沒有問,AI 卻洋洋灑灑列出一堆知識或資訊,說不定還會順便教育你使用的詞彙不恰當或帶有歧視意味,這不就是 mansplaining 嗎 (笑)?
性別也是本書探討的主要議題。主角牧名沙羅是位女性又是建築師,全書通篇大多以女建築師稱呼他,連拓人想撰寫的也是「女建築師」牧名沙羅的傳記。本書作者九段理江也是女性,所以我想這是刻意的安排,想喚起讀者對此議題的關注。以建築師沙羅的事業軌跡來看,他的性別並不重要,不影響他的專業成就,但只因為沙羅是女性,他的人生中發生過男性大概永遠不會經歷的事件,從他青少女時期發生的兩件事,到後來同情塔落成,網路上正反兩方稱他為「為東京帶來美與和平的女神」和「讓社會陷入混亂的魔女」都是。
如果沙羅是個男建築師,眾人不管要造神還是妖魔化,大概都不會使用這些明確指涉性別的詞語,絕對不會說他是為東京帶來帥氣與和平的男神 (這光想就很荒謬,那把身為專業建築師的女性稱為女神,跟愛與和平到底有什麼關係?) 也不會說他是讓社會陷入混亂的惡魔?撒旦?男巫?(魔女的男性對應詞到底是什麼?)
翻轉全景敞視監獄:東京都同情塔
讀到東京都同情塔,我馬上聯想到邊沁的全景敞視監獄。英國哲學家邊沁 (Jeremy Bentham) 提出的監獄是座環形建築,中央有一座瞭望塔,塔中有一名警衛。囚犯住在圍繞著塔的囚室正對著塔,卻看不到塔中是否有人在窺視他們。後來法國哲學家傅柯 (Michel Foucault) 提出全景敞視主義,指出此類監獄為現代權力結構的隱喻,控制的手段在於囚犯/被觀看者不知道是否被監視,只好假設自己時時都被監視。
相較於全景敞視監獄的監視與控制,東京都同情塔代表的是開放與平等,而透過書中不同立場的人物沙羅、拓人和美國記者的角度,不難看出其弔詭與荒謬之處。東京都同情塔是平等包容的極端展現,幸福學家宣揚的理念是同情罪犯、讓他們住進都心高級地段的豪華塔中,達到「認同多元、攜手共生」的願景,但這樣真能促進社會平等包容嗎?
同情塔的論述,是否合理化了身世悲慘、淪為社會犧牲者之人的犯罪行為,而住進同情塔是種補償?再說,「同情」到底是什麼概念?拓人思考著同情身世悲慘者的不協調之處。客觀看來,拓人出身弱勢,卻不覺得自己需要被同情、也不想被同情,反而覺得自己很幸運,靠著後天的努力 (加上天生的俊秀外表) 打造出還算體面的生活方式。而在美國記者的眼裡,拓人則是「富裕、幸福、幾乎擁有一切、前途無量的俊秀年輕人」。
假如這樣子的拓人犯了罪,他會被大眾或 AI 認定為值得同情嗎?大概不會,因為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可憐,反而像個戀愛詐欺犯。
這就是幸福學家同情塔論述的弔詭之處。一個人是否值得被同情、是否應該被同情、所謂幸福的人是否應該同情不幸之人、或被迫同情他人,完全是主觀認定,不該是由政府興建一座超豪華高塔和滿口冠冕堂皇的學者說了算。
同情塔落成那一天,幸福學家的一席話讀來就像是反烏托邦世界當權者的政治宣揚,令人毛骨悚然。他提及的塔內公約有如審查制度,但審查說出口的語言,並不會讓語言成形之前的感受消失,這讓同情塔更像是由老大哥打造的虛假樂園。更不用說,如果殺害幸福學家的兇手證詞屬實,那他只不過是個滿口漂亮話的偽君子。
與其同情罪犯,耗費鉅資打造超高級監獄來扭轉世人對罪犯的認知,如果可以從問題根源著手,喚起人們對身世悲慘之人的關注,不是更有實質價值嗎?
探討了這麼多,回顧全書人物,當個像拓人這樣的市井小民或許是最幸福的。他和沙羅是強烈對比:拓人對新國立競技場或東京都同情塔等跨時代的龐大建築沒有特別感受,對他來說,這些建築有沒有蓋出來都沒差,不會覺得什麼建築「應該」要被蓋出來、也沒有什麼事情「必須」要如何的想法,他對語言沒有特別的執著,也反而能用一般常識看出人類的荒謬之處。
反觀沙羅是事業和名望兼具的知名建築師,對語言和建築有強烈的執念,常使用強烈肯定或否定字詞,也因此形塑了自己的世界觀,說服自己同情塔應該被蓋出來,卻深陷於語言的囚籠,最終違背了自己的內心。
或許正如沙羅設計的同情塔,相較於塔內的開放式設計,我們身處的世界反而更像一座牢籠也說不定。
本書探討的議題豐富,激發讀者思考,藉由書中人物不斷反覆論證和自我辯證,指出現代社會的諸多現象,讀來不僅十分有共鳴,也兼具知識的深度,非常推薦大家一讀再讀!